別里科夫是契訶夫短篇名作《套中人》的主人公,他像哈姆雷特、堂·吉訶德等典型人物一樣,不僅反映了一個特定時代的社會面貌,而且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國界,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寶貴財富。從別里科夫身上,我們看清了俄國沙皇專制制度的丑惡面目,看清了“套中人”的悲劇人生,也深刻地認識到了自由對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十九世紀后期,受歐洲進步文明潮流的影響,俄國興起變革之風。在進步的知識分子和貴族中間,要求自由民主、改變專制秩序的呼聲日益高漲。面對澎湃的變革浪潮,沙俄政府采取一切暴力手段來維護專制統治,一八八一年民意黨人刺殺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以后,繼位的亞歷山大三世加強了恐怖統治。當時擔任宗教院檢查總長的波貝多諾斯采夫在給沙皇的奏章中說:“在當前這個艱苦的時代,政府的當務之急就是……平息那種頭腦不清,瀕于瘋狂的社會輿論;必須禁止那種人人饒舌的不可名狀的街頭巷議,以期盡量減少流言蜚語……”(《契訶夫傳》,第147頁)于是在俄羅斯,警探遍布,告密者橫行。進步刊物被查封禁止,革命者遭逮捕流放。一切反動勢力糾合起來,對抗進步潮流,竭力維護腐朽沒落的沙皇統治。同時,由于對人民進行監視和鎮壓,也造成了許多人膽小多疑、告密陷害的惡劣風氣。契訶夫在《第六病室》中,曾形象地把當時的俄羅斯比作監獄,人民“被關在鐵窗里,受盡折磨,受盡虐待”。在《套中人》里,他再一次描寫了人們“不敢大聲說話,寄信交朋友,讀書,不敢周濟窮人,教人識字……”的可怕現實。這就是“套中人”別里科夫生存的時代背景。身處這一恐怖環境中的俄國知識分子和下層人民,有著多種選擇。正如高爾基在《海燕》中描寫的,有在“烏云和大海之間”“勇敢地”“自由自在地”“高傲地飛翔”的海燕,也有被“那轟隆隆的雷聲嚇壞了”“膽怯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懸巖底下”的海鳥和企鵝?!疤字腥恕眲e里科夫就是一個海鳥和企鵝式的害怕變革,茍且偷安,甚至甘心充當沙俄鷹犬的知識分子形象。
別里科夫是專制制度下膽小怕事的庸人,掛在他嘴上的“口頭禪”就是“千萬別出什么亂子啊”。那么,他究竟怕什么亂子呢?在他好心好意地“忠告”柯瓦連科時,就明白無誤地講出了他的憂慮和恐懼:“一舉一動必須非常慎重,非常慎重”,否則,“校長會聽說的,然后就會傳到督學官的耳朵里去……這會有什么好下場嗎?”當別里科夫被柯瓦連科從樓上推下來時,他想到的就是“寧可摔斷脖子,摔斷兩條腿,也比成為笑柄好:要知道這兩件事馬上全城都會知道,還會傳到校長和督學官的耳朵里去……到頭來就會弄得他奉命辭職了……”在他看來,丟了飯碗,砸了“差事”,就是大亂子,就是塌天大禍。因此,面對沙皇的專制統治,為了維護可憐的物質利益,別里科夫選擇了誠惶誠恐的“海鳥與企鵝式”的生活。這就是我們從作品中破譯的“套中人”別里科夫選擇的密碼之一。
“套中人”的選擇自然決定了他的行為哲學和生活方式。他把沙皇禁錮人們思想,壓制人們自由的文告看作是生活的規范,不僅心甘情愿地信守它,而且把它視作安身立命的原則,“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的文章,其中寫明禁止什么事情,他才覺得清清楚楚”。至于批準和允許的事,他覺得含有可疑的成分,含有什么模糊而沒有說透的東西,他就搖頭,生怕鬧出什么亂子來。他“老是稱贊過去,稱贊從來沒有過的事物”,而且他所教的“古代語言”也成為他逃避現實,抗拒現實的工具。在禁止中他感到安全,他愿意別人為他畫地為牢,讓他蹲在當中,以免錯走一步,釀成大禍,他想給自己找一個精神外殼,縮回過去,縮回古代,免受現代生活的刺激。他不僅不要自由,而且像躲避瘟疫一樣地害怕自由,沙皇統治使他養成了十足的奴性。
在生活方式上,為了避免外來災禍和保全自己,他千方百計地用一個套子把自己及所有的物品套起來,即使在最晴朗的天氣里外出,他也“總是套著雨靴,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傘、懷表、小折刀都裝在一個小小的套子里?!熬瓦B他的臉也好像裝在套子里,因為他隨時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黑眼鏡,穿絨衣,耳朵里塞棉花,一坐上出租馬車,就吩咐車夫把車篷支起來。總之,他“總想給自己包上一層外殼,給自己做一個所謂的套子,以便同人世隔絕,不致受到外界影響”。“套子”是別里科夫作為專制制度維護者的鮮明特征,是別里科夫內在心靈的外在標志。
別里科夫選擇“套子”,實際上隱藏著從專制統治中撈取利益的卑鄙心理。在“套子”中,別里科夫雖沒有獲得太多的物質利益,但有著巨大的精神利益,他從別人的精神控制中獲得精神愉悅,他從對別人的精神壓抑中獲得壓抑別人的精神優越感,以此撈取向專制制度獻媚的資本,以此滿足不是校長卻勝似校長的權力威望。因此,別里科夫的“外套”與瑪芙拉單是縮進自己的殼里與世隔絕不同,他不只自己鉆在“套子”里絕不出來,還不斷地用自己的反動哲學腐蝕人們的靈魂,不準任何人鉆出“套子”?!案鞣N對于規章的破壞、規避、偏離的行為,雖然看來似乎同他毫不相干,都使得他垂頭喪氣?!薄鞍l表純粹套子式的論調”,抬出上司嚇人,終于把別人壓垮了,使大家都怕他。就這樣,這個永遠穿著套靴和帶著雨傘的人,把整個中學乃至整個城市都抓在他的手心里,足足有十五年之久!不僅教員們都怕他,甚至校長也怕他;不僅太太們每到星期六因怕被他知道不敢搞家庭演出,而且教士們當著他的面不敢吃葷,不敢打牌。他把學校變成“官氣十足的衙門,有一股子酸臭氣,像在警察亭子一樣”。而他在精神上成為衙門的長官,亭子內的警察。難怪別里科夫極力維護沙皇專制制度,因為他從這一制度中可以撈取精神的慰藉、精神的勝利。這不是什么“隔代遺傳”,也不完全是“性格類型”,而是不可告人的陰暗心理的驅使,“套中人”把他選擇的動機也深深地掩藏起來,使人難以覺察。
由于因循守舊而反對一切新生事物,由于思想僵化而企圖阻止生活前進,由于安于精神奴役,“套中人”終于成為舊思想制度的衛道者。正如魯迅所說,奴隸“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于這生活”“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別里科夫就是這樣的奴才。他害怕一切新事物,害怕一切超出平凡庸俗的生活常規以外的東西。為了扼殺一切新事物,他甚至用盯梢、告密等卑鄙手段,搞得全城的人都戰兢兢地過日子,整個城市死氣沉沉。可以說,別里科夫的存在是對渴望自由的人們的威脅。這種人在社會上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成為變革專制制度的巨大阻力,別里科夫這個典型人物深刻的社會意義就在于此!
自覺地被奴役使別里科夫在危害別人的同時,也在扭曲和毀滅著自己的正常人性?!敖Y婚的悲劇”是作品的主要情節,也是作品的主題所在。它既昭示了新舊沖突的圖景,也昭示了自由對生命的價值和力量。像別里科夫這樣厭惡生活、恐懼生活的人,居然要結婚,首先是一出讓人發笑的喜劇,最后必然以悲劇告終。在校長太太等人的“撮合”“慫恿”下,四十多歲的別里科夫“頭腦發昏,決定真的要結婚了”。結婚意味著他對生活的渴望,意味著他走出“套子”的嘗試。但是對于長期生活在“套子”里近于霉變的別里科夫來說是不可能與現實中的人真正接近的。結婚的念頭不僅沒使別里科夫振奮,反而使他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他怕盡義務,怕負責任,怕惹出麻煩來。自私怯懦和抱殘守缺使他喪失了普通人的品格和追求。當他看見柯瓦連科姐弟騎著自行車飛馳而去時,他立刻臉色發白,眼前漆黑了。快快活活、自由自在的生活在他看來是不成體統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新舊生活的沖突開始了。別里科夫下決心把柯瓦連科姐弟裝進套子去,一本正經地找瓦連卡談話,卻碰上了她的弟弟柯瓦連科,話不投機,別里科夫惱羞成怒,鄭重其事地提出“忠告”,并要求他對上司講話要尊敬,甚至以告密相威脅??峦哌B科全然不理這一套,立即請他滾蛋,猛地一推,使他滾下樓去,別里科夫的“婚事”完了,別里科夫的性命也完了。厚重的“套子”已經使他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了,他只有躺在棺材里才實現了終生的夢想。
作品對死后的別里科夫有一段深刻的描寫:“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愉快,甚至高興,仿佛他在慶幸他終于被放進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似的。是啊,他實現了他的理想!”這真是沉痛的描寫,有人只有逃到棺材里才覺得安全可靠!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沙皇專制制度的兇殘呢!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僵化者可悲的命運呢!別里科夫從思想僵化開始走向生活方式的古怪,最終在現實中被“風化”而死。作家為我們展示了僵化者可悲的人生圖景,也預示了自由對生命的意義。
“套中人”別里科夫的故事結束以后出現了美好的月夜,好像黑暗中露出了一線光明:“村子中安心休息,包纏著烏黑的夜色,避開了操勞、煩悶、愁苦,顯得那么溫和、哀傷、美麗,看上去似乎連天空的繁星也在親切而動情地瞧著它,似乎人世間已經沒有壞人壞事,一切都很好?!弊髡哂幸獍鸯o美的月夜同煩擾的白晝作對比,把自由的繁星與套中的人群作對照,借景抒情,傾吐了對自由和光明的渴望。這同埋葬別里科夫那天抒發的快活感情相呼應:“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享受自由的一點點影子,哪怕有那么一線希望,就使得人的靈魂生出翅膀來?!卑蝗坏脑娨馐惆l了自由的頌歌,傳達出作者熱愛自由的一片赤子之情。
然而,通向自由之路是艱難崎嶇的,面前橫著眾多的“套子”。盡管“別里科夫下葬了,可是另外還有多少這類套中人活著,而且將來還會有多少”。伊凡·伊凡內奇的兩段話揭示了“套中人”的普遍性和沖破牢籠的急切,也表達了作者的憂慮和呼吁:
講到我們住在空氣污蝕、極其擁擠的城里,寫些不必要的公文,老是玩‘文特’,這豈不也是一種套子?至于我們在懶漢、好打官司的人和愚蠢而閑散的女人當中消磨我們的一生,自己說,也聽人家說各式各樣的廢話,這豈不也是一種套子?……
自己看著別人作假,聽著別人說假話,于是自己由于容忍這種虛偽而被人罵成蠢貨;自己受到委屈和侮辱而隱忍不發,不敢公開聲明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一邊,反而自己也弄虛作假,還不住微笑,而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一口飯吃,為了有一個溫暖的小窩,為了做個不值一錢的小官。不行,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
這是深刻的自我剖析,也是對現實的清醒認識;這是走向自由的起點,也是民眾開始覺醒的號角。是的,“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這正是作家焦急的呼喚,也是小說撼動人心的力量所在。
作者簡介:靳義增,男,河南南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