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巴特在《攝影訊息》一文中指出:“新聞攝影是一種訊息。這種訊息的整體是由一個發送源、一個傳送渠道和一個接收環境組成的。”他將照片圖像分解成了三種訊息:語言學訊息、外延圖像和內涵訊息(或稱之為象征的、文化的訊息)。其中內涵訊息指的就是通過圖像表征傳達出來人的內在思想和精神本質。而在現階段的新聞攝影領域,通過影像表達出人本精神的內涵訊息,已經成為了我們這個時代新的鏡頭聚焦點。
所謂人本精神,簡單而言,就是以人為本。早在春秋時期,齊國政治家管子就明確提出了以人為本的原則:“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孔子說“仁者愛人”,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老子“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都體現了對人的作用和價值的重視與肯定以及人與自然協調發展的思想。在西方,特別自文藝復興以來,人本主義思潮的興起,真正開始了人的自我覺醒、自我發現。人本主義者從人的本性出發,宣揚人的價值、人的尊嚴和人的權利,強調人的自由、平等,推崇人的理性權威,把人提到高于一切的地位。作為一個豐富更新的范疇,在當代中國的改革與發展中,也明確地將以人為本作為社會發展的最高價值取向,突出社會發展中人的地位和作用,強調社會發展要尊重人、理解人、關心人,不斷滿足人的有效需求、促進人的全面發展。而此刻新聞攝影對人本精神內涵的注視與表達,則集中表現在對人的生存狀況的關注、對人的尊嚴與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的肯定和對人類明天的思考。它追求的是我們人類的和諧與發展,體現了對所有生命的憐憫和尊重。
新聞攝影是新聞事實中某一時刻的凝固。新聞照片不僅僅是從時間中抽取了某一時刻,將這一時刻從其依附的時間流中分離出來,使照片成為新聞事件某一時刻的記錄,更重要的是新聞攝影還具有從它記錄的時刻向前向后延伸的能力,這正是新聞攝影傳達人本精神的優勢所在。因為新聞攝影真實性、瞬間性和時效性的特點使其可接納廣闊的社會景象,展現歷史的縱深,多側面地表現人的個體形象和生活情態。如果積少成多,則可能對時代作全景式且具深廣度的直觀表述,因而新聞攝影可能在表現歷史變革和走向的零距離表象之下,讓觀眾在攝影師的鏡頭聚集中反觀曾經的我們——作為攝影對象的自身形象,從而引發有關人、人的價值和對人本精神深層的思考。
攝影家顏文斗說:“中國攝影從來就沒有對中國人進行過系統的觀照。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中國影像中,人是時代的點綴或者政治的道具,80年代之后,中國的新聞攝影才逐漸轉向真實地記錄社會,但是定位并不明確……”而在2003~2004年度于廣東美術館舉辦的《中國人本——紀實在當代》展覽,是迄今為止中國最大型的新聞紀實攝影展,共展出250名攝影師的600余幅代表作。展覽的主題是“人性化中國,個性化中國”。以“中國人本”為標題和展覽定位,來自于三層意義的思考:(一)借助新聞攝影特有的真實性,記錄、濃縮、還原中國人本真的生活情態,以廣泛而真切的細節表現不同歷史階段的人文內涵,展現社會生活中的人的作為和價值;(二)以豐富、自由、多元的個人化視點,表現對中國人的個體存在的復合觀察,提供社會影像學意義上的豐富的《中國人標本”;(三)著重強調、倡導和傳達中國當代人文界,尤其是當代新聞紀實攝影界的人本主義取向和人文關懷精神。在這里,人成為主角,時代的背景成為人性的詮釋和補白。曾幾何時,我們的新聞攝影,在報道新聞的同時,忽視了人,弱化了人,或者將人作為了宣傳的道具。《中國人本》影展中的照片,其內容、其品質,基本都是中國化的。整個展覽劃分為“生存”、“關系”、“欲求”、“時間”四個主題,從不同的視角記錄了不同時期中國民眾的生存狀態,再現了50多年來中國社會生活向人性化與個性化嬗變的進程。《中國人本》攝影展的“時間”部分中,有一些影像,尤其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照片,使人一看就知道是為某種需要而導演出來的。那是一個突出政治和為政治服務的時代,是一個政治攝影獨占霸權的時代。盡管照片拍的是一個原本沒有的虛擬的生活情節,但一旦成為影像留到今天,它便成了一個真實的物質存在,而且是一個滿載著歷史信息的物質存在。在這些照片中,后來者不但接受到彼時彼地彼人“強作歡顏”的信息,而且獲得他們本真人性的感應;不但領略到一個浮夸與動亂時代的風貌,而且體味出影像獨立的全部意義。
想在新聞攝影中更好地體現人本精神,就不僅要關注新聞事件,而且要關注新聞事件中的人。在新聞事件中,我們究竟是應該充分報道事件自身還是充分報道處于新聞事件之中的人?單獨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似乎有些唐突,其實這也關系到新聞的終極目的和新聞工作者的職業道德。我們從美國“9·11”事件的報道中可以看出,關于“9·11”事件,報紙上刊發的照片無非是兩類:一類是事件本身,即飛機正在撞,或者已被撞得著火的世貿大廈;另一類是事件中的人,即在事發現場驚慌逃亡的人群。以《華商報》為例,從9月12日至9月15日依次在一版刊發了4幅關于“9·11”事件的大照片,依次可以歸納4個主題為“逃生、搶險、悲傷、復仇”。而且每天在后面的版面中做4~8個“9·11”的專版,全面追蹤最新動態。《華商報》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充分關注重大新聞事件中的人群,關注他們作為生命個體存在于那種特殊環境中的人生體驗,從而讓我們受眾不僅僅是被迫地接受新聞信息,而且更主要的是在接受信息時深刻地體驗人生,感受生命。
法制新聞攝影中有一些接近生活、關注特殊人群生存狀態的圖片也很好地體現了人本精神。在這些影像當中,無論是罪犯、犯罪嫌疑人還是受害者,他們首先是人,是處于非常狀態下的人,在特定環境里許多復雜的情感會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比如憎恨、憤怒、悲哀、懊悔、欣慰、希望……如果能夠走近這個人群去觀察、思考、拍攝,將感動自己的東西表達出來,照片同樣可以打動人。法制日報社的攝影記者居揚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她所做的攝影報道《丟丟的故事》和《千紙鶴的故事》在全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成功的原因應該說有方方面面,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居揚從始而終在報道中體現的強烈的人文關懷。所以這樣的新聞給人的感覺不僅有厚度,而且有“嚼頭”。它會長久地讓受眾牽腸掛肚,久久不忘。
像這樣突出表現人本精神的新聞攝影圖片還有很多,如:南方都市報攝影記者報道的王景春《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中國攝影》2001年第一期)中的那些患了白血病的孩子,中國日報攝影記者黃一鳴報道的《海南“半拉子”工程紀實》中那些在特定時期盲目上馬最后卻不得“善終”的無辜的房子,中國青年報攝影記者柴繼軍報道的《數字化生存》中所蘊涵和揭示的現代人那種冷漠和焦慮的最時髦的“時代病”,華商報攝影記者胡國慶報道的《人丁稀落“寡婦村”》中那些因為罪惡的小煤窯而失去丈夫的農村寡婦們,都至今還強烈地吸引著讀者的心,使受眾長久地激動、深思、關注。因為,它們已然不僅僅是單薄的圖片,而是凝聚了太多人本精神的不朽影像。
在新聞攝影報道中,需要記者更多地平視被攝者和他們的生活,與被攝者之間用心靈去交流。許多攝影記者習慣用“廣角鏡頭”或者“長焦鏡頭”的眼光看待新聞事實,前者對社會生活是一種整體的、宏觀的把握,站在高處俯視事件,后者只是關注特殊人物或特殊事件。各種視角都是人們觀察事物的一種方式,但從人本精神的角度來看,攝影記者應該用一種“標準鏡頭”式的眼光來平視普通人的生活,給予其高解像力的關注。徐永輝拍攝的《一戶農家50年》之所以產生較大反響,是因為它通過一戶普通農家50年的滄桑巨變,折射了新中國走過的歷程,是中國農民半個世紀歷史的縮影。無獨有偶,王瑤獲世界新聞攝影比賽金獎的作品《60歲的舞蹈家重返舞臺》,并沒有關注那些當紅明星,講述的卻是舞蹈家陳愛蓮60歲重返舞臺這件并不重大的事情,但通過攝取反映陳愛蓮生活及內心世界的瞬間,表現了關乎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大主題。除報道視角外,攝影記者的技術、器材、理論知識或對拍攝對象理解的偏差都會導致人文關懷的缺失。北航“5·7”空難第一個黑匣子打撈出水的新聞照片很有現場感,畫面當中持續工作多日的工作人員看到黑匣子好不容易被打撈出來,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是現場實情,但是許多讀者批評媒體和記者缺少人本精神,認為這個畫面對死難者的親人是一個刺激,在滿足公眾知情權的同時,媒體和記者也應該充分考慮和顧及相關人士的感情。在有關災難、疾病的報道中,有的攝影記者以超廣角鏡頭拍攝因血吸蟲病畸變的大肚子,使畫面極度夸張;還有的記者在報道災難中的傷員情況時,照片中的慘狀令人不忍目睹。這些都對拍攝對象的詮釋出現了偏差,因而照片會對當事人造成心理傷害。
新聞攝影中人本精神的體現,歸根結底是源于拍攝者對人的生存狀況的關注、對人的尊嚴與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的肯定和對人類明天的思考。只要我們用平凡的視角來觀察世界,用善于發現的眼光透過鏡頭去審視自己和他人,那么我們也必將能用攝影的語言傳達出一種精神——一種追求人類和諧與發展,體現對生命憐憫和尊重的人本精神。正如日本禪師泰根壽夫在1555年圓寂前寫下的詩句那樣:“我高舉吾生之鏡,洞照我的容顏:六十年。我揮臂擊碎幻像——世界一如尋常,萬物各就其位。”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