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侵權的歸責原則

新聞侵權，是因新聞傳播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廣義上的新聞侵權，包括侵害名譽權、隱私權、肖像權、榮譽權、著作權等。狹義上的新聞侵權，專指侵犯他人名譽權（含隱私權）的民事違法行為。本文采用的是狹義新聞侵權。

所謂新聞侵權歸責原則，是指審理新聞侵權糾紛所應遵循的基本準則，即在新聞侵權案件中，應根據何種標準和原則確定行為人該不該承擔民事責任，及其承擔民事責任的范圍。根據我國民法的規定，民事侵權的歸責原則有三種：過錯責任原則，無過錯責任原則，公平責任原則。其中過錯責任原則，又有過錯推定適用方法。

自上世紀８０年代出現新聞侵權案以來，我國已經發生許多新聞侵權案件，但司法部門在處理這些新聞侵權案時，很多時候對侵權責任認識不一、判決標準各異。筆者認為，現行有關法律規定體現了不同的歸責原則，是導致上述狀況的重要原因之一。

現行有關法律規定歸責原則辨析

大部分新聞法學者認為，根據《民法通則》的精神，新聞侵權應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甚至有人說這已成為法學界和新聞界的共識。過錯責任侵權行為的構成有四個要件：損害事實；行為人行為違法；違法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有因果關系；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原告只有證明上述四個方面都成立，被告才承擔侵權的民事責任。在新聞侵權案件中，原告方相應地要證明的四個方面是：一、名譽受損，社會評價降低；二、新聞報道失實，或者有侮辱內容，或者侵犯了隱私權；三、名譽受損是由新聞報道造成的；四、被告主觀上有故意或過失過錯。另外由于新聞侵權的特殊性，原告方還要證明新聞報道是針對自己的。受害人只有證明上述各方面都成立，被訴的新聞媒體和作者才承擔民事責任。如果在司法實踐中徹底貫徹過錯原則的話，無疑對新聞自由是有利的。

學者們這樣認為的根據是，我國《民法通則》第１０６條第２款和第３款規定：“公民、法人由于過錯侵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侵害他人財產、人身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沒有過錯，但法律規定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此規定表明在民事侵權糾紛中，一般應適用過錯責任，法律有特別規定的才適用無過錯責任。另外，根據我國法律的規定，過錯推定也是在法律有特殊規定的情況下才適用。公平原則則是在當事人都無過錯的財產受損的民事侵權案件中，由法院在審理過程中靈活加以使用，目的是平衡當事人之間的財產狀況。我國現在法律特別規定適用無過錯責任、過錯推定的民事侵權糾紛有：產品致損案件；高度危險作業致損案件；環境污染致損案件；地面施工致損案件；建筑物致損案件；動物污染致損案件：國家工作人員職務侵權案件；因醫療行為引起的侵權案件等。新聞侵權法律沒有特別規定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或過錯推定，它當然應該適用過錯責任。并且１９９３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７條規定：“是否構成侵害名譽權的責任，應當根據受害人確有名譽被損害的事實、行為人行為違法、違法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有因果關系、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來認定。”最高人民法院在這一條法律規定中列出的四個條件，正是過錯責任的四個構成要件，這明確表明侵害名譽權應適用過錯責任。新聞侵權是侵害名譽權的一種特殊形態，它也當然應該適用過錯責任。

過錯推定、無過錯責任的構成要件，除主觀方面外，其他三個方面與過錯責任相同。過錯推定是在主觀方面推定加害人有過錯，如果加害人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則他應承擔民事責任。也就是把主觀過錯的證明責任轉移給了加害人。無過錯責任則是只要有侵權事實，無論加害人主觀上是否存在過錯，加害人都要承擔侵權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有關新聞侵權的一些司法解釋和新聞出版署一些部門規章，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新聞侵權應采用無過錯責任歸責原則。１９８８年１月１５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侵害名譽權案件有關報刊社應否列為被告和如何適用管轄問題的批復》中認為：“報刊社對要發表的稿件，應負責審查核實。”１９９９年新聞出版署頒布的《報刊刊載虛假、失實報道處理辦法》第１條中作了類似規定：“報刊不得刊載虛假、失實的報道和紀實作品。”這些規定只規定了報刊對稿件的審查核實義務，卻沒有規定應審查核實的范圍，致使人們認為報刊社應對稿件負無限審查核實義務，只要新聞稿件失實侵害了名譽權，就可以認為報刊社至少有過失過錯，也就應承擔侵權責任。無論報刊社如何證明自己在新聞失實中不存在過錯，都很難構成有效的抗辯理由，從而形成無過錯責任原則歸責。

規定報刊社對稿件負無限審查核實義務不符合新聞規律。如報刊社刊登新華社通稿、轉載其他報刊文章、根據法院生效判決撰寫刊登稿件等等，如果這些稿件失實，從法學理論角度是無法證明報刊社存在過失的。

１９９３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８條的規定，是使新聞侵權承擔無過錯責任的另一個法律依據，該條規定：“因撰寫、發表批評文章引起的名譽權糾紛，人民法院應根據不同情況處理：文章反映的問題基本真實，沒有侮辱他人人格內容的，不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文章的基本內容失實，使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這條規定雖然注意到了新聞報道的時效性要求，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不要求文章的每個細節都真實無誤，但它把文章基本內容失實致使他人名譽權受損作為認定構成名譽侵權的充分條件，而對新聞媒體和作者主觀上是否存在過錯不予考慮，實際上是體現了無過錯責任歸責原則。由此可以看出１９９３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對于新聞侵權都體現了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１９９８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第６條對上述情況作了補充：“新聞單位根據國家機關依職權制作的公開的文書和實施的公開的職權行為所作的報道，其報道客觀準確的，不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依據此規定，新聞媒體根據法院生效的判決書等國家機關公開的文書和國家機關公開的職權行為所作的報道，報道客觀準確而文章基本內容失實，不再認為新聞媒體存在過錯，新聞媒體和作者不再負侵權之責。但除此范圍之外的其他批評文章，仍要適用體現無過錯責任歸責原則的司法解釋。

新聞侵權的大部分案件是因批評性報道情節失實引起的名譽侵權糾紛，一些法院直接套用最高人民法院１９９３年《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８條的規定進行判決，結果使一些新聞媒體喊冤不止。

應確立的歸責原則

新聞侵權采用何種歸責原則，直接關系到新聞自由和人格權保護的平衡。人格權為基本人權，自然應當重視保護；但新聞自由也直接來源于人們言論、出版的自由和公民對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的批評建議權，也不容忽略。尤其在現代法治社會中，人們很珍惜新聞自由，因為它是保證社會公平、正義秩序的一支重要力量，特別是對權力的濫用能起到很好的監督作用。如果對新聞自由要求過于苛刻，受傷害的不僅僅是新聞媒體，而是人們言論、出版自由的難以實現，必然使民情民意難以通達，最終使社會秩序受到破壞。

首先，新聞侵權不能采用無過錯責任歸屬原則。無過錯責任原則創設于１９世紀后半期，是為了彌補過錯責任的不足而出現的。當時資本主義進入了“機器的年代”和“事故的年代”，工業災害、汽車事故和產品瑕疵等現代工業社會的意外事故頻繁地發生，損害異常巨大，受害者眾多，事故的發生多為高度工業技術缺陷的結果，難以證明加害人是否具有過失。為解決這類工業事故的責任問題，無過錯責任得以確立。如果將無過錯責任適用于新聞侵權，會對新聞媒體和作者要求過于苛刻，會造成新聞媒體采取過分嚴格的預防措施，并最終使人們失去言論、出版自由。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一個法治國家，確認對新聞侵權采用無過錯原則。

其次，新聞侵權宜采用過錯責任歸責原則的特殊適用方法——過錯推定。按照大多數新聞法學者的觀點，對新聞侵權應采用一般過錯原則，由控告方負責證明包括行為人主觀過錯在內的四個要件都成立，新聞侵權才告成立，這自然對新聞媒體十分有利，也就是對保護新聞自由有利，但對受害人來講，其舉證卻十分困難，也是欠公平的。其一，采訪、寫作、編輯和刊登新聞稿件，由新聞機構和作者獨立進行，被報道對象對這一過程了解甚少，很難提供證據證明被告的主觀上是否存在過錯，其只能根據自己已知的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推斷被告的主觀狀態，因此要求其對此舉證有一定難度。其二，新聞機構和作者應努力追求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并保證新聞報道的合法性，作者應對報道內容的真實情況進行調查，新聞機構應對稿件內容的合法性與真實性進行審核，沒有調查、審核或調查、審核不嚴本身即是過錯，因此被告方應出具已對新聞內容進行必要調查審核、主觀上無過錯的證據。

再次，在因新聞報道失實侵害了他人的名譽權而新聞媒體因無過錯不需承擔侵權責任的情況下，新聞媒體應負有澄清事實或進行后續報道的義務。這方面我國已有明確的法律規定，最高人民法院１９９８年《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第６條中規定：國家機關依職權制作的文書和職權行為已公開糾正，而新聞媒體拒絕更正報道，致使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１９９９年新聞出版署發布的《報刊刊載虛假、失實報道處理辦法》對此規定得更為全面，其第３條規定：“報紙、期刊刊載虛假、失實報道和紀實作品，致使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當事人有權要求更正或者答辯，有關出版單位應當在其出版的報紙、期刊上予以發表；拒絕發表的，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在新聞報道失實，而新聞媒體不負侵權責任的情況下，規定新聞媒體負有澄清事實或進行后繼報道的附隨義務，其理由有二：其一，新聞報道具有影響范圍廣、傳播速度快的特點，加上社會公眾對新聞媒體的信賴，受害人的社會評價及信譽受到損害后，以其他方式糾正往往難以恢復，由新聞媒體在原傳播范圍內進行糾正，能使受害人的社會評價及信譽得到較好恢復。其二，一篇受人們歡迎的新聞報道，不僅能提高新聞媒體的知名度，而且能夠給新聞媒體帶來可觀的經濟利益，新聞媒體不應只享受這些報道所帶來的利益，而不承擔必要的義務。

總之，由受害人證明新聞報道失實并侵害了自己的名譽權，新聞媒體和作者能以自己主觀上無過錯進行抗辯；在新聞媒體因主觀無過錯不承擔侵權責任的情況下，由新聞媒體承擔對虛假報道進行糾正的附隨義務，這樣的設計能較好地保持新聞自由和人格權的平衡，有利于做好對人格權和新聞自由兩方面的保護。

最后，筆者認為，在確定了新聞侵權應采用過錯推定的歸責方法后，當務之急是根據我國的實際情況，探討確定出一條較為清晰的、新聞稿件采訪編輯過程中應盡到注意義務的界線，這將是審理新聞侵害名譽權案的關鍵。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在新聞侵權研究方面，我們現在引進和介紹國外相關理論制度的文章較多，而研究我國新聞采編規則的實際情況的文章卻比較少。

（作者單位：河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