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抗日戰爭文學創作問題

石一寧（《文藝報》新聞部主任、評論家）：您是抗日戰爭的見證者和親歷者，請您談談自己在抗日戰爭時期的經歷。

顧驤（著名評論家）：我的家鄉是江蘇省鹽城市。1940年底，黃橋戰役后，陳毅將軍率新四軍一部北上與黃克誠將軍率八路軍一部南下，在我家鄉會師，建立了著名的鹽阜抗日民主根據地。隔年一月，“皖南事變”發生，新四軍軍部在鹽城重建，陳毅任代軍長，劉少奇任政委。中共中央華中局在鹽城成立。創辦了中共華中黨校、抗大五分校、華中魯迅藝術學院……。江淮銀行成立、江淮出版社成立，出版《江淮日報》、《鹽阜報》……。一時間，鹽城成了華中敵后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鹽城曾有“小延安”之譽。我在鹽阜抗日聯中讀了一年書之后，于1944年參加了新四軍蘇北文工團，成為抗戰文藝隊伍的一名小兵，時年14歲，雖然抗日戰爭趕上了一個“尾巴”，但那是我終身難忘的一段歲月。上個月，我們蘇北文工團的老戰友曾聚會鹽城，舉行抗戰勝利60周年暨蘇北文工團冠名60周年的紀念活動。現在文化界的新華社高級記者戴煌、電影表演藝術家龐學勤、海軍畫家呂恩誼，以唱《八根蘆柴花》聞名的歌唱家雪飛，都是我們當年蘇北文工團的戰友，他們的年紀都略長于我。

石一寧：作為曾經投身抗戰行列的新四軍戰士，和作為經歷了新中國成立后半個世紀風風雨雨的文藝理論評論家，您認為站在今天的角度，我們應如何看待幾十年前的那場抗日戰爭，它對中日兩國歷史與當代世界格局有何影響，紀念抗日戰爭勝利有何現實意義？

顧驤：中國抗日戰爭從1931年“九·一八”算起，長達14年，它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中國抗日戰爭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為世界和平與人類文明，作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和重要的歷史貢獻。抗日戰爭，中國死亡人數達3500萬，占第二次世界大戰死亡總人數9000萬的40%，中國戰場抗擊日軍占日軍總數的70%以上。國外輿論界對中國抗日戰爭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地位與作用評價上曾有差距，我們文學界與史學界在這方面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抗日戰爭的勝利，是中國近代百年屈辱歷史的轉折點，是中華民族新的覺醒與偉大復興。抗日戰爭孕育出的寧死不屈的民族獻身精神，眾志成城的民族凝聚精神和自強不息的民族奮斗精神，是實現中華騰飛和祖國現代化的珍貴財富。

石一寧：您如何評價迄今為止的抗日題材的文學創作？有何成就？有何欠缺？

顧驤：抗日戰爭題材的文學創作，70多年來成績可觀。被定為國歌的聶耳、田漢創作的《義勇軍進行曲》與冼星海、光未然創作的《黃河大合唱》是音樂，是詩，它們是一個時代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不朽之作。全面抗戰前夕爆發的關于“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爭論，反映了人民要求文學服務于抗戰的共同愿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50年代，抗戰題材的文學創作幾乎成了文學創作的主干。改革開放以來，抗戰題材的文學亦不乏佳作。如“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茶人三部曲》之二《不夜之侯》，都是文化品位很高的藝術精品。

但是，我要說，抗戰題材的文學創作，與偉大的抗戰歷史實踐不相稱，與我們的期望差距很大。抗戰題材的文學，從整體上說不夠理想。尤其是歷史新時期以來，在文學相當繁榮的局面下，更顯得抗日戰爭題材文學的冷落。這是十分令人不安的，值得認真反思。

20世紀前半葉，人類經受了兩次世界大戰。這在世界歷史上是空前的，對于戰爭的反思，從戰爭中汲取文學創作的源泉，是眾多國家作家們關注的熱點。許多優秀作家都十分重視、珍視戰爭與和平的題材。海明威分別描寫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長篇小說《永別了，武器》和《喪鐘為誰而鳴》成了現代世界文學名著。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與法國巴比塞的《炮火》、德國雷恩的《戰爭》，都是具有世界影響的反戰小說。蘇聯作家，從20世紀四五十年代到蘇聯解體，描寫衛國戰爭題材的文學創作經久不衰，成就突出，一個“浪潮”接著一個“浪潮”，從寫英雄人物到寫“戰壕真實”，再到“全景性”創作，每變換一個視角，每觸發一種新的觀念，衛國戰爭題材的文學就向前跨上一大步。在我們這里，抗戰題材文學創作似乎是陳舊的歷史，寫得“差不多”了。

我一直認為，中國要有史詩性的不朽之作，大概會在這兩類題材中產生：寫抗日戰爭與寫“文化大革命”。戰爭是生與死的搏斗，血與火的考驗，愛與恨的交織。人性的善與惡、美與丑，瞬息畢現。那種體現著崇高的人的價值而獻身的高尚情操，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是人性的潔凈、升華，具有激蕩人們靈魂的力量。抗日戰爭題材是文學創作有待進一步發掘的巨大礦藏，今天來談論這個問題，并非僅僅是為了“配合”，為了“應景”，為了“紀念”，從文學對歷史的責任與文學自身的建設來說，都具有戰略性意義。

新時期以來，為什么抗戰題材文學創作未能放在應有的位置上，顯得冷落呢，我作為從第四次文代會走過來的文學界一員，深感有責任與大家一起反思。我以為，除了對抗戰題材文學的重大價值與意義缺乏足夠認識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外，在觀念上，和我們對題材問題的片面性認識有關。多年的“題材決定論”遺患，化為以現實題材作為衡量文學作品價值的首要標準。若再與什么“主旋律”掛上鉤，更是分外得寵。而歷史題材只能退居其次。在對文學創作的重視程度，對作品的排列次序上，輕重分明。抗日戰爭是60年前的事了，“抗戰文學”已不屬于“當代文學”范疇了，抗日戰爭文學是歷史題材，最多加上“革命”二字，是“革命歷史題材”而已，在文學家族中屬于“二等公民”。

在文學創作的空間“遠”與“近”問題上，需要辯證認識，文學要與當代人的心貼近，共同呼吸，脈搏一起跳動，要與時代精神貼近。但是，為何取材，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可以任意馳騁。在藝術表現上，不是要“天馬行空”嗎？天馬行空，可以離現實高而遠。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作為歷史背景的那場抗擊拿破侖入侵的衛國戰爭，發生在作家創作的50多年前，按照我們的文學觀念，是歷史題材作品無疑了。但是，《戰爭與和平》不僅是波瀾壯闊的戰爭史詩，也是19世紀上半葉俄國種種現實社會矛盾的思考，它再現了整整一個時代。《戰爭與和平》不是遁入歷史之作。若是在我們這里，《戰爭與和平》不知會排在什么位置上？

石一寧：關于抗日戰爭題材文學創作，是否仍有某些顧忌？真實地反映這場戰爭，深刻地表現這場戰爭，是否仍需要深入的理性反思和進一步的思想解放？如何寫好抗日戰爭題材的文學作品？

顧驤：首先要弄清楚，抗日戰爭題材的文學作品，固然要真實地反映、深刻地表現這場偉大的戰爭，但是，我們之所以強調并重視、珍視抗戰題材文學創作，絕不僅僅限于此；這場戰爭帶給我們關于戰爭與和平、人類文明與歷史進步、人的命運與個體生命體驗，人性的善與惡、人道與獸道，精神的美與丑、民族精神與歷史惰性的思考太豐富了，這些都是具有永恒的、普世價值的文學元素。

抗日戰爭題材文學創作還存在哪些問題與障礙？寫好抗日戰爭題材文學要把握的最重要的著眼點在哪里？

有說：視野不夠開闊，難見戰爭全貌。這在五六十年代抗日戰爭文學中確實存在，只寫一個戰役、一個地區，局限性很大，但這問題不難解決，也不是文學創作中最要害的問題。這些年“全景性”描寫抗戰的文學已經出現了多卷本，幾百萬字，人物上千（比《戰爭與和平》人物多上一倍），不僅涉及中日兩國、國共兩黨，還寫到美、英、蘇、德，太平洋戰場，真可謂“全景”矣！據說比《戰爭與和平》還要偉大。資料性、文獻性強于文學性，恐怕是文學之忌吧？

有說：思想不夠解放，對全民族抗戰反映不夠平衡。這也確實是存在的問題。但這多半是政治性而不完全是文學性創作本身問題。過去我們對國民黨抗戰的提法是“消極抗戰，積極反共”，現在看來，是否可以說“一邊抗戰，一邊反共”？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場也打過一些大仗，如淞滬戰役、臺兒莊戰役、昆侖關戰役、中緬戰場戰爭等，這些氣壯山河的戰斗，浴血奮戰的英烈，同樣值得我們尊敬與懷念，同樣應該在文學中表現。這問題近年來有所改觀，電影《血戰臺兒莊》不是在前幾年就已上演了嗎？現在倒是另一方面問題值得我們注意，有些青年人不了解歷史，認為共產黨領導的軍隊除了平型關大戰、百團大戰，數不出多少大戰役，懷疑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抗戰業績。這種錯誤認識是不了解中共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主要是在敵后作戰，在敵強我弱形勢下戰爭的主要形式是游擊戰。在抗日戰爭中，八路軍、新四軍消滅日、偽軍170余萬人。軍指戰員傷亡60余萬人，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確實是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

有說：不敢放筆寫戰爭的殘酷帶給人們的苦難。這確實是創作障礙之一。14年的抗日戰爭，日寇暴行慘絕人寰，何止一個“南京大屠殺”。全民族的災難源遠流長，文學中不能表現難以想象。以現實主義創作方法要求也是不充分的。這也是“歷史后遺癥”。我們曾經將所謂渲染戰爭苦難作為“修正主義”文藝表現，“文革”前就批過作家，批過作品。我們曾有社會主義不存在悲劇的理論，對文學創作表現悲劇設下層層禁區。如今是否還有難以拂去的心頭陰影？還有某種心理積淀？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問世，被認為是蘇聯衛國戰爭文學里程碑式的“突破”，它以“痛苦的真實”寫法西斯侵略戰爭給蘇聯人民造成的創傷和痛苦。它放手寫令人撕心裂肺的親人生離死別場景，寫令人心碎的感情痛苦。抗日戰爭中，我們有多少舍生取義、視死如歸的英雄，那種美被毀滅的悲劇，令人在痛苦中產生對正義力量的肯定與受到激勵的審美感受，震撼力無比巨大。抗日戰爭文學絕不能排斥“悲劇美”。

抗日戰爭文學也應該風格多樣。抗日戰爭文學難道只能是鐵馬金戈，虎帳點兵，硝煙烈火，刀光劍影？只能“金鉦羯鼓唱大江東去”？就不能“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就不能“用談笑從容的態度來描摹風云變幻”？孫犁的長篇小說《風云初記》在抗日戰爭文學中別具一格，一枝獨秀，他不是著重表現在戰爭的殘酷，而是著重表現戰爭中民族正氣；他不是首重表現戰爭中人民的苦難，而是著重表現苦難中人民的心靈美好閃光。他以散文手法，抒情筆調，營造詩樣藝術氛圍。“優美”美學形態同樣可以表現抗日戰爭時代精神，表現人民群眾為正義事業而斗爭的崇高主題。可惜《風云初記》長期被懷有偏見者歧視，不僅在“十七年”長篇小說代表作中排不上號，直到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一個權威的文學單位推薦的中國抗戰文學名作百篇之母，長篇小說類里，《風云初記》還被排斥在外，榜上無名。

抗日戰爭文學的創作要著重寫人，從人出發，以人為歸宿，做好“戰爭與人”這篇文章。好，這已經逼近寫好抗日文學的創作核心問題了、關鍵問題了，但還要進一步引申。“文學是人學”，在我們這里已講了幾十年。但是一提到抗日戰爭文學，似乎就只是反映戰爭，表現戰爭。曹禺先生在抗日戰爭中寫過《蛻變》，還與人合作寫過《黑字二十八》兩部配合抗戰的戲。如今，《蛻變》已不見上演，很少有人提了，《黑字二十八》更是戲劇圈子外很少有人知道，而《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及改編的《家》則是永葆其藝術青春。《雷雨》，永恒的《雷雨》，演不完，說不盡的《雷雨》。為什么這樣？難道不應該寫抗日的戲劇嗎？不，在于創作觀念。戲劇大師晚年反思認為：他的那些成功劇作是“從整個的人類，從文明的歷史，從人的自身去思考問題”；他的《蛻變》等作品是“戲劇實用主義”。他說，“這個戲（《蛻變》）當時演得很紅火，隨著抗日戰爭的勝利，隨著歲月的流失，它卻被人遺忘了。所以，再一次證明，只是寫出一個問題，問題狹小到極點的時候，就很快被人遺忘了。雖然是寫抗戰，但視野狹小，寫得不深，不叫人思，不叫人想，更不叫人想到戲外問題。”同樣寫戰爭，寫“一個人的遭遇”，寫與民族的命運融合的一個人的命運，同樣可以成為傳世之作。那里有著共性、永恒性的東西。《戰爭與和平》早年讀過，那千頭萬緒的歷史事件記不清了，但除了實有人物庫圖佐夫與拿破侖外，娜塔莎這個人物名字連帶她負載著的托爾斯泰的倫理觀念卻記住了。

寫“人”，怎么寫法？

一提到人，馬上會想到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名言：“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句話幾十年間被歪曲得不成樣子。“社會關系”就是“階級關系”，寫人就要寫人的階級性、能動性，其他馬克思關于人的說法還有許多，我在這里不詳為引證；再說，在馬克思之后，關于人的學說，又有新的進展，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現的叔本華和尼采的反理性主義哲學，認為人的本質是意志，歷史的生氣是人的生命意志。尤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撇開他那泛性欲說的荒唐外，他的潛意識學說，開創了全新的人的心理學領域，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人類本性的看法。對人的研究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歌德說過：“人類的根本研究對象是人。”對叔本華、尼采哲學中錯誤的甚至反動的因素當然應摒棄，但是對反理性主義哲學中新鮮的、有閃光的東西應批判地吸納。我們過去現實主義文學在人學問題上片面強調社會學，只從社會學角度看人；是的，社會學是基本原則，社會關系是人的本質關系，但是若“在社會學和心理學統一的基礎上建立人學”，會使文學創作路子大大拓寬，我十分贊成這樣的主張。僅僅有對社會本質和社會關系的準確把握還不夠，若還能深刻認識和展現人物的深層內心需求，這樣文學的“人”才是完整的。抗日戰爭文學也是人學，概莫能外。文學生命來自文學家的生命體驗，抗日戰爭文學同樣也應該是以審美思維、探詢和追問與民族精神相聯系的人類的命運及生命意義、生命價值。在對現實社會生活有獨到見解的發現的同時，對人的心理、靈魂作更深層的發掘，更廣闊的開拓，對人性的無限豐富性有更多的把握。文學的功能只作用于人的靈魄，文學應當使人類的靈魂更富有美好的人性。

人性、人道主義應是抗日戰爭文學的主題。我們應該毫不避諱、理直氣壯地如是說。廣義的人道主義是指以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自由、人的幸福為主旨的觀念，是一種科學的價值體系。馬克思主義重視人，把從事實際活動的人作為他們理論的出發點，將人的解放，人的自由發展作為他們理論的最高命題。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抗日戰爭文學張揚人道主義，可以發掘戰爭與和平這樣永恒性的主題，可以在關注抗戰這重大歷史事件的同時，更關注人們命運這普遍性主題，必然會將抗戰文學推進到新境界。蘇聯在肖洛霍夫浸潤著人道主義精神《一個人的遭遇》問世后，衛國戰爭文學進入一個新階段。

石一寧：隨著歲月的推移，抗日戰爭文學作品的創作正在或已經由沒有經過這場戰爭，甚至沒有經歷過任何戰爭的新一代作家來承擔。您認為他們怎樣才能寫好這一題材？

顧驤：抗戰勝利已經60年，像我這樣抗戰末期參加革命而且當時是個大孩子，都已過古稀之年了。抗戰初期參加革命所謂“三八式”，如果當時是20歲左右的青年，若還健在，都是“望九”之年了，寫抗日戰爭文學無疑已經歷史地落在沒有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作家身上。他們如何寫好這一題材作品？列夫·托爾斯泰出生在拿破侖入侵俄國那場衛國戰爭16年之后（當然托爾斯泰參加過克里木戰爭），但是他寫出了反映那場戰爭的舉世公認的偉大作品《戰爭與和平》。所以，我們琢磨、琢磨《戰爭與和平》，也許會從中找到答案，悟出玄機，不知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