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反諷與女性主體的自我建構

董立勃近兩年創作了大量“西部墾荒”小說，在讀者界引發西部熱，文壇廣泛關注，讀者好評如潮。但在專業評論界，冷熱卻未能形成有機互動，學理性的研究寥若晨星，少數評論僅注意到董氏小說形似沈從文的鄉村牧歌情調，卻恰恰忽視了其文本深層的政治無意識，及由其獨特的反諷敘事所構成的藝術張力。事實上，《白豆》和《米香》^①充滿田園情調的故事，是鋪排在反諷敘事中的，其中暗含著作者對權力的嚴肅的政治批判，以及對牽涉到新社會建制下個體命運的諸種因素，如特定歷史時空中善惡人性的糾纏沖突、權力與欲望的共謀、情愛神話與歷史真相的對峙等的揭示，從而傳達出中國當代歷史特定地域中的政治文化信息與某種意識形態真相。

一、歷史·故事

《白豆》和《米香》的故事都發生在下野地——新疆邊陲的一個軍墾農場，軍墾由此構成小說發生的重要歷史背景。與梁曉聲等知青作家借墾荒事件重塑知青英雄史不同，董立勃摒棄那份“青春無悔”的悲壯和豪邁，他注重在對幾個普通女性悲劇命運的展示中，追尋曾經被散落在歷史宏大敘事之外的情感碎片；他關注的不是軍墾這一歷史事件本身的價值和意義，而是被宏大歷史包裹起來的個體生存真相。因此小說顯然是在為偉大而遙遠的軍墾歷史神話進行魅處理，在剝離掉原來涂飾在這段歷史上面的重重釉彩之后，呈現出殘酷的個體生存的真相。

《白豆》中女主人公白豆在1950年被招募到新疆參加軍墾，“和白豆坐一趟火車來的女人有上萬”，名義上是參軍和支邊，實際上是為了解決軍墾區男人們的婚姻問題。白豆的同村女友白麥被“組織”配給一個獨眼的軍團高干老羅。老羅因前妻已有孩子，粗暴地給白麥做了絕育手術，白麥心中充滿了痛苦和仇恨。婚姻實行“配給”在今天完全是不能想象的荒謬事件，但在特殊年代特殊環境下卻成為個體生存的真實，因此小說從一開始就給敘事定下了一個“政治反諷”的基調。

主人公白豆面貌不算漂亮，就來到了極為偏遠的下野地。下野地男多女少，白豆憑著一副好身材成為男人們追逐的對象。小說隨后次第展開的就是白豆來到下野地后的婚戀故事。白豆來自于鄉村，文化程度不高，她個人也并無強烈的自主意識，“在家靠父母，出門聽干部”，是她做人的基本信條。在婚姻問題上她顯得很蒙昧，無過高奢求，知道“是女人就得嫁人”，最關鍵的是她只認同“組織”，對于她來說，“干部就是父母”。所以當白豆如同一個獵物被三個男人追逐時，作為一個沒有主體意識的女性，在政治權力和欲望的主導下，其悲劇命運也就在所難免了。

《米香》從故事時間上看，表現的是《白豆》之后軍墾歷史的另一個階段——“文革”前夕。米香不同于白豆，雖然也文化水平不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讀不下去，但她在婚姻問題上有追求，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毫不遲疑地拒絕了放羊倌、勞動模范老謝，暗暗地愛上了“倒霉蛋”上海知青許明，為此還放棄了當干部的機會。她并不是輕率女子，卻在對方最落魄時獻出了真摯的愛情。后來許明在她懷孕后卻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背棄了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則被“組織”強行做掉。如果說這之前的米香天真淳樸，相信生活，信奉組織，那么經過這一番磨難之后，她開始墮落、放縱，游戲人生，將自己的身體向眾多下野地的男人敞開。“文革”期間她被群眾掛上破鞋游斗，最后從下野地消失，不知所終。米香的好友，上海知青宋蘭則由于善良懦弱被老謝先奸后娶。這本來是一樁不幸的婚姻，但這樁婚姻本身所暗含的“政治意義”得到了“組織”的重視和利用：宋蘭被樹為安心支邊的典型，上了報紙，提拔為干部，到處做報告，談體會，當然說的都是經過包裝的政治語匯。而走下主席臺回到家中，等待宋蘭的卻是老謝畜牲般的身體折磨和性虐待，活得不如一條狗。她抗爭過，但要離婚“組織”上不允許，因為她是下野地樹立起來的、引起上級領導關心的先進典型。在忍無可忍之際，宋蘭鋌而走險，殺死了老謝的愛犬阿黃，并以菜刀相威脅，沒成想從此擺脫屈辱地位，過上一份她希冀的村婦般的“幸福生活”。她很知足，當上海知青大批返城時她依然自愿留在下野地。

兩部小說講述的故事實際上具有相似的面孔，一樣的普通女人的婚愛故事、悲劇人生，演示的是不同女人相似的人生軌跡，卻由此揭示出特定歷史時空中女性個體殘酷的生存真相。在時代的悄悄演進中，女人作為弱者的命運始終未得到救贖，她們在權力和欲望的操縱下似乎只能作無望的掙扎，從而各自演繹了同一出人生悲劇的不同版本。尤其是當女性個體在“男女平等”、“婦女解放”時代大背景襯托下，其命運改變如此遲緩甚至停滯則昭示出女性生存的真實狀況，不由我們不扼腕嘆息。我們似乎無以質疑歷史，歷史顯然不可能包羅所有時期發生的所有事情，但任由遮蔽在宏大歷史背后的個體的聲音永遠沉默，這卻是一個有良知的作家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有一點我們是不可忽視的，人們選擇何種方式描述和回憶一段歷史，都和所謂的事件本身的“事實”一樣，是歷史知識及其探求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此意義上，一切文學都是對歷史的另一種闡釋和有機的補充，這可以作為我們闡釋作品的起點。

二、權力·個體

對造成女性生命悲劇的原因，兩部小說各自作了不同程度的闡釋，歸結起來，其中不乏世俗的壓力，人性的丑陋，但更深層的原因還在于時代政治的因素，主要是政治權力對日常生活的干預，讓人從中感悟出權力之于生命個體的操控能力。

兩部小說的故事都發生在下野地，那么下野地對于生活在這里的個體就有了非同尋常的象征意義。故事中的下野地顯然有著它不同于一般村鎮的特殊性：這是一個半軍半農的群落，采用半軍事化的管理方式，權力無孔不入且構成主宰下野地人命運的“無物之陣”，深深滲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領域。比起一般的鄉鎮社會，下野地的權力在人們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中起著非同小可的作用。如果說在一般鄉土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文化、習俗對人類行為的制約，那么在這里的一切卻都帶上了政治權力干預的烙印。

從作品本身看，權力在下野地的運作分為兩個層面：一是它的外在形態，即話語層面。它有一套嚴密的自成體系的話語系統，本身無懈可擊。這套話語體系的核心是“組織”，其崇高和神圣讓每一個人肅然起敬，它背后暗含的群體力量——“群眾”則會對每一個人產生無形的威懾力，正如貢當斯指出的那樣：“由每個人的參與構成的群眾，卻把每個人嚇得驚恐萬分。”^②二是它的操作層面。“組織”是一個抽象物，它最終受人控制，行使的是下野地隱蔽在“組織”背后的那些掌握權力的“干部”的意志。“不管被設想為多么民主的一切組織，不可避免地勢必要產生一種領導，而這種領導歸根到底控制著組織。”^③ 在下野地，“干部”借助“組織”和“群眾”的名義行使權力，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構成了對人的自由的侵犯，完全瓦解了個人的主體性。齊澤克曾指出：“作為一種教條、一個思想、信念、概念等的復合體的內在的意識形態概念，其目的是說服我們相信其‘真理’，而實際上服務于某種秘而不宣的特殊的權力利益。”^④《米香》中的保衛干事、隊長，《白豆》中的吳大姐等，都是操縱下野地基層權力的“干部”，他們直接貫徹來自領導即“組織”的“指示”。這些代表“組織”的個人不是天使，而是凡夫俗子，他們操縱權力的時候，不免會將自己的欲望追加到權力上面，使個人欲望借助權力獲得合法面目，從而隨意支配別人命運，滿足自己的私欲。保衛干事借“組織”之名行占有女性之實；吳大姐為老兵們介紹婚姻，個人卻趁機撈取實惠；白豆和米香的命運，本身就是權力制造的“合法”悲劇。米香懷孕后不想流產，她爭辯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和別人沒有一點兒關系”，但“保衛干事說，在我們下野地，沒有什么完全是個人的事，不管什么事都要聽從組織的安排”。結果米香被強行拉到衛生院，“米香一個勁兒喊不，可所有的人都像沒有聽到一樣，理也不理她”。

權力是神圣的，操縱權力的個人的欲望也就成為神圣的了，經過權力的喬裝打扮，個人欲望被披上了堂皇的合法外衣。白麥由“組織”“配給”了兵團高干老羅，老羅瞎了一只眼，年齡比她大二十多歲，白麥起初不情愿，心理不平衡，而且在被無理剝奪了生育的權利后，更是由怨生恨，思圖報復。但后來白麥娘家遭了災，房子燒了，糧食燒了，全家人只能去討飯了。白麥告訴了老羅，于是一切都不成問題，家中來信，“不但蓋了房子，還送來一車糧食，還送了兩頭牛”。白麥對這“比天還大的恩”所能回報的只能是她青春的肉體。后來白麥跟著老羅“到下面視察工作”，“這才意識到她居住的那座小樓，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人間的天堂。而她的生活工作用幸福無比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而且一路上，“白麥更是不斷地領略著老羅的威風，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迎接陪同，和他說話全是低頭哈腰臉上掛著笑。老羅要是一掉臉子，好像天要掉下來，全緊張得不得了”。當白麥“轉了一圈回到烏魯木齊，回到那座小樓里。白麥老想一件事，她想，她和好多女人一樣在鄉村長大，可她怎么會有這么好的福氣”。小說借她的婚姻狀態由不情愿到情愿的過程充分展示了權力操縱個體命運的巨大力量。

與白麥相比，同樣遭受權力操縱的胡鐵就沒有那么幸運。相對于“革命事業”的需要，個體的命運在當權者冠冕堂皇的說辭下顯得微不足道。歷史上那些人為的悲劇，不但沒有引起后來人的反思和警戒，反而為當權者制造新的悲劇提供了“合理”的依據。自“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苦苦追求的人道主義和個性主義，在權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的深邃與勇氣：他無情扯開了歷史冠冕堂皇的面紗，使我們看到了在所謂的宏大敘事背后潛藏的思想“逆轉”，與作為個體的“人”在所謂的社會進步中遭受的磨難。

三、女性·主體

我們很容易發現，講述青年女性的婚戀故事，立足于再現特定時空中女性的生存狀態，成為董立勃墾荒小說的自覺追求。作家在其小說創作中確也以塑造女性人物見長，僅這兩篇小說中林林總總的各色人物而言，女性人數就占了大半。而作者為了揭示女主人公主體成長的這一主線，采用了將人物對比描寫的手法。如《米香》中的宋蘭，比米香有文化，有主見，是上海知青；《白豆》中的白麥，長得比白豆漂亮，一到烏魯木齊就被首長看中，進入了社會上層。與這兩位“條件”相對出色的女性相比，米香和白豆顯得黯淡、平庸。但結果是，兩位出色的女性來到下野地后迅速被這里的權力網絡收服，并深陷其中，全盤接受了日常運行的“游戲規則”。而懵懂的白豆和單純的米香在小說開始看上去見識短淺，但當她們經歷了一番和權力的糾纏、掙扎之后，主體意識漸漸覺醒，并試圖擺脫權力的束縛，以一己之力，與權力網絡抗爭，從而顯示出作者的隱秘期待：越是有“見識”的人，越容易接受世俗權力的收編，反而是那些單純、懵懂的柔弱個體，能夠在一番痛苦的歷練之后發現自我，主體覺醒。在這里我們似乎看到董立勃在迂回曲折地延續“五四”以來的啟蒙主義文學傳統，只不過董立勃的啟蒙，不是從封建文化的覆蓋下發掘叛逆的靈魂，而是在意識形態的網絡中搜尋人的真聲音。

白豆剛到下野地時，信奉“在家靠父母，出門靠干部”的人生準則，她的“主體”顯然是匱乏的，她只相信“組織”，認為“父母從來都是為了孩子好”，顯然，“組織”填補了她心中“缺席”的“父母”之職。所以組織讓嫁誰她就嫁誰，對于她來說服從下野地的“組織”，比起女兒服從“父親”更心甘情愿。當代表“組織”的吳大姐讓兩個男人以“抓鬮”這種荒唐方式決定她的婚嫁，她并無怨言。白豆婚戀的一波三折，本來純屬個人私事，無關乎集體和組織，但政治權力不會輕易放棄對個體的控制。為了“挽救”她的墮落，吳大姐代表“組織”出面勸阻白豆不要自暴自棄，“組織和同志們還是很關心你的”，并介紹喂馬的老張給白豆，“老張也就是年紀大了點，但思想品質絕對沒有問題”。白豆在經歷了生活的諸多磨難后，主體已經覺醒，這時的她不再相信“組織”，她拒絕來自組織的“關心”，并反唇相譏：“驢和馬的思想品質也絕對沒有問題。”“父”命難違，面對組織的“關懷”，個人沒有權利“說不”，但白豆在生活的啟蒙下已經從對權力的迷信到懷疑，她在努力地掙脫權力對她的操縱，開始了心靈的“逃亡”。在沙海中“看到有野駱駝，白豆說，有野驢，有野馬，有野牛，有野狗，好像什么都有野的。卻不知道有沒有野人。當野人一定很自在，沒有誰能管得了”。這種即興的念頭，表明了白豆主體性的萌生。

至于米香，她從江南水鄉來到下野地，在“組織”的庇護下，她是幸福的，似乎可以“自由”地追求愛情。但當她將圣潔的身體獻給處于困境中的許明后，等來的卻是許明的背叛，自己腹中的孩子也被強行流產。而這一痛苦的過程卻始終都是在“組織”的安排下一步步實現的。生活的磨難使米香睜開了眼睛，她對代表組織前來看望她的宋蘭說，“你告訴組織，讓他們放心，我不會死的。我會好好活的”。從此她以近乎瘋狂的方式展示自己的獨立意志，隨時將身體奉送給半夜來敲門的男人。這是墮落，但也是反抗，對一個女人來說，身體是她反抗權力、嘲弄權力的唯一武器，也是她能夠憑借的唯一“資本”。但這種“身體”反抗又注定是一場在劫難逃的悲劇。當“運動”來到的時候，米香被掛上破鞋游街，遭受了女人們的殘酷毆打和折磨，許多人在對她的折磨中，顯示自己的清白，并從中獲得快感。個體反抗的結局最終歸于身體的“毀滅”。個人若與權力較量，個人的力量太渺小；個人若與“組織”抗衡，個人永遠是失敗者，個體的命運在無所不至的權力之網中就像洪水里的一葉小舟隨時都會傾覆。但就如有權力的地方必定滋生腐敗一樣，權力的濫用也必定會帶來個體的反抗，從而造就出有“主體性”的個體。米香和白豆從迷信權力到拼命掙脫權力、反抗權力，從蒙昧個體走向自覺主體的過程，充分揭示出女性主體在權力壓抑下建構自我的艱難歷程。

四、敘述·反諷

小說敘事的內容與其敘述形式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敘事內容需要借助適當的敘述形式所包裹，并且只有在敘事內容與敘述形式完全融合在一起時，作者的敘事意圖才能得到更好地貫徹。我們關注的是，兩篇小說的意識形態內涵是如何通過適當的敘述形式得以傳達的。

《白豆》從表層敘述來看，明顯是第三人稱敘事，有一個洞悉一切的敘述人，給我們慢條斯理地講故事。在這個敘述人那里，主人公的故事完全是作為已經發生的事件在那里追敘，事情的前因后果，當事人與事件的關系，其中的關節枝蔓，敘述人都清清楚楚。但敘述人有時也故意給讀者賣個關子，先埋伏一個重要關節，然后再在以后的故事發展中作詳細交代，這使整個故事更加跌宕起伏，但總起來說，敘述節奏總是平靜而舒緩的。

在深層敘述上《白豆》卻采用了雙重視點，將內外視角加以有機結合。小說除全知敘事者，另外一個視點是主人公白豆，這類似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到的第三人稱“意識中心”，隱含作者借助它把自己的敘述給過濾掉了，而讓白豆在小說中承擔了公認的敘述者的角色。《米香》中只有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整個事件通過這一敘述者的敘述徐徐展開，他不參與事件進程，但關注著事件的發生并與故事的發展同步敘述，他完全清楚每一個人的所思所為。但實際敘述上的情況卻比較復雜。當主人公出場時，故事悄悄轉到主人公的視點，而主人公不在場時，有時也采用各個人物的視點，只是所有人的視點都統攝在全知敘事人的掌控中，全知敘事人將這些視點匯總起來構成一個客觀敘述行為。

兩篇小說中，貌似客觀的敘事人在情感上并不能做到完全零度介入，對事件和人物的臧否不時體現在作品一以貫之的反諷敘事上。

例如《米香》中宋蘭明明是被放羊館老謝先奸后娶，卻意外地成了農場安心支邊的典型，由公家出面辦婚禮，場部領導和他們握手并講話。而且宣傳干事拿著照像機來采訪。讓宋蘭說說，怎么會嫁給了老謝。

一件齷齪的婚事，卻被政治話語包裹成光華四射的美好事件。如果讀者不清楚作為原始事件的故事，那么僅憑敘述話語，就會完全誤讀與誤判。這里正是運用了現代派小說中的“反諷”敘事，將故事和話語徹底分離，在同一語境下讓人與環境完全矛盾，表層含義成為話語自身要消解的對象，從而構成對宏大敘事的調侃式瓦解，間接地體現了作者的隱性諷刺和對畸形政治的批判。

《白豆》中白豆嫁給營長前一周被人強暴，這是整個事件的轉折點。營長自然很憤怒，小說是這樣敘述的：

對別人來說，白豆的事，不過是一個男人獸性的惡作劇，不過是一個女人的被侮辱。

可對馬營長來說，這件事的性質不再只是一起強暴案。它的性質要比中國人民想象的嚴重一百倍。它破壞的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貞操，它極有可能影響到下野地的社會主義建設的速度和規模。

封建貞操觀念披上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外衣，一個女人的悲劇被提升到意識形態的高度來處理，這是下野地主宰者的慣常思路。那么，營長放棄白豆，將無辜的胡鐵以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名義繩之以法，就變得義正詞嚴、順理成章了。作者帶有喜劇色彩的、冷漠、詼諧的敘事語調，與事件本身的悲劇內涵構成巨大的藝術張力，使人欲哭無淚，欲笑還休。

“一種特別的小說語言，總意味著一種特別的觀察世界的視角，希冀獲得社會意義的視角。正因為是思想的載體，話語在小說中才能成為描繪的對象。”^⑤《白豆》中有很多處“純粹”的對話描繪，這些對話未附加任何戲劇性內容的修飾，也無敘述者介入其間，使人物處在一種面對面的關系中，這樣一種“非戲劇性的場面”（布斯語），使對話這種話語本身即成為小說描繪的對象。這類話語都極簡練傳神，富有意味，有助于我們更準確把握人物性格，揣摩特定情境中的人物心理。比如在第十章中，當白豆知道真正的強暴者是楊來順時，她去找“組織”為胡鐵辯誣。先是找吳大姐，小說用“白豆說”和“吳大姐說”這種簡單對話方式，共二十二句，作者似乎不避煩瑣，不厭其煩。然后白豆再去找“營長說”，卻是更長，三十二句。這種對話描寫看上去重復而笨拙，但細加咀嚼卻發現這種語言形式的設置不是憑空隨意的，表面很顯“冗贅”的對話實際營造出一種特別的意義效果，其中頗具深層解讀的價值。

小說是人的心靈的歷史，但并不完全是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或者說是現實生活的翻版。小說本身應是獨立自足的藝術客體，經由作家這一創作主體之手，完全按照藝術的法則去推動、發展、建構它自己的世界。這一世界極可能是超越現實的神話，但卻是真正反映現實本質的。董立勃的《米香》、《白豆》等小說，沒有追隨風靡一時的“純文學”的審美趨向，而是在充分重視故事的力量前提下，擺脫了先鋒小說形式實驗遠離讀者趣味的弊端，真正把握住故事的時代精神，給我們枯燥乏味的當前文壇奉獻了令人蕩氣回腸的“西部傳奇”，這才是董立勃小說的文學價值之所在。

【注釋】

① 《白豆》，人民文學出版社，２００３，本文引文出自此版本；《米香》的引文引自《當代》２００４年第５期。

② 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３２１頁，商務印書館，１９９９。

③ ［美］悉尼·胡克：《理性、社會神話和民主》，１２１頁，上海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７。

④ 齊澤克：《導言意識形態的幽靈》，見齊澤克編《圖繪意識形態》，１３頁，南京大學出版社，２００２。

⑤ 巴赫金：《小說理論》，１１９頁，河北教育出版社，１９９８。

（程亞麗，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