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

近幾年來，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被討論得比較多，討論中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就是：“創作和批評”、“作家和批評家”，這兩對關系要么是混為一談的，要么是后者遮蔽前者。實際上兩者是有區別的，區別就是后者多了“人”的因素。區別這兩者的意義在于，創作和批評的關系其實很單純，但是加進“人”的因素，演變成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它就不再單純了。在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遮蔽下談創作和批評，容易導致對于創作和批評關系的誤讀，造成一種創作和批評之間的關系已經岌岌可危的感覺，實際上，緊張的并非創作和批評之間的關系，而是作家和批評家之間的關系。

歸納起來，作家對批評家的不滿主要在兩個方面：要么就是沒得到批評，要么就是沒得到好的批評。總之，就是沒有得到應有的批評。

對于那些沒得到批評的作家，擺在批評家面前的問題是：批評應該參與大浪淘沙的過程，還是應該注重大浪淘沙的結果，以免發生浪費？任何一個批評家都不是為當代活著的，更不是為當代的作家活著的，他沒有義務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當代。從時間上看，創作和批評之間并非近水樓臺先得月。批評如果離當代太近，就容易隨著當代而速朽。如果整整一個時代都沒有不朽的文學和偉大的作家，那些孜孜于當代的批評家不朽和偉大的幾率也非常有限。其實，絕大多數的偉大作品，在產生的當時就被認為是偉大的了，很少有遺珠之憾，即便有也多半不是批評的原因，所以，藏之名山等待后世批評家的成功率是很低的。大浪淘沙很大程度上是淘去沙，而不是淘出金。有些作家懷疑批評家是不是在故意無視和冷落自己，其實不是的，文學本來就是殘酷的事業。史上留名的批評家少得可憐，這不也是批評家的命數嗎？

對于那些沒得到好的批評的作家，首要的問題是區分什么是好的批評——真實的批評，還是說好話的批評？在批評家看來，真實的批評就是好的批評。魯迅在《漫罵》中說，假如指著一個人，說道：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漫罵；倘使她實在是做賣笑生涯的，就并不是漫罵，倒是說了真實。① 可是在許多作家看來，這樣的真實卻是惡評。從個別作家的反彈來看，那批評不僅是“說了真實”而已，而是戳到了痛處，打到了七寸。

“惡評”或者說“酷評”目前正在遭到作家的抵制，尤以名作家遭遇“酷評”反應為甚。有的以大家正統自居，視批評者為雞鳴狗盜，擺出一種穩泰雍容的風范，拿出一副上帝的口吻，說，我原諒你們。有的明明一副惱羞成怒的老夫腔調，卻把批評者當爬蟲，把自己當大樹，對試圖攀爬自己以上升的爬蟲大肆悲憫。還有的把批評者當猢猻，把自己當大圣，做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與鼠輩論短長的清高姿態……種種反應，概括起來就是魯迅所說的：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② 問題是表演性的自矜很難維持下去，于是原形畢露，再也不能像上帝似的說我原諒你們了，再也不能悲憫爬蟲了，甚至開始與鼠輩論起短長來，抨擊世態人心，抨擊國民劣根性……

喜歡聽好話是人的本能，遭遇“酷評”是尷尬的，如何對待這種尷尬，考量出一個人的胸襟氣度。如果從自己的小孔窺視別人，把正常的批評降低為私人恩怨或出名心切，把批評者比照為小人，實際上恰恰榨出了自己皮袍下面的小來。遭遇“酷評”的作家們對于自己的反應可能另有一番解釋，那就是阿Ｑ對小尼姑說的：和尚動得，我動不得？其邏輯就是先假定和尚動了，然后再得出自己也可以動，否則就是不民主不公平的結論。推演到“酷評”這件事上，當然就是先假定批評家不仁，然后自己再順理成章地不義，聽起來也十分有道理。

當爬蟲的批評家不是沒有，吃定名人不松口的人不是沒有，這時候作家的無奈肯定是真的。有一個小故事說，一個乞丐奔走相告：闊佬跟我說話了，闊佬跟我說話了！別人問，闊佬跟你說什么？乞丐答，闊佬說，滾開！身為闊佬，就是說個“滾開”，乞丐都能奔走相告，甚至制造成新聞事件，有什么辦法呢？“無產階級的革命性”就在于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不過，到底只是個乞丐而已。靠酷評搏出位的人是有的，但不能因此而打殺一切“酷評”，魯迅先生說，漫罵固然冤屈了許多好人，但含含糊糊地撲滅“漫罵”，卻包庇了一切壞種。③

從媒體上得知，一部電影被影評家和觀眾同時看好就叫“叫好又叫座”，批評家屬于“叫好”的，讀者屬于“叫座”的。“叫好”是創作者希望于批評家的，可是，批評家并不是以叫好為業的人，這就難免出現某種矛盾。其實所謂不被讀懂的指責，多半就是沒被贊美而已，贊美了，就是讀懂了。文壇上因為被贊美而憤怒的事情聞所未聞，可是，我們知道，謬以千里的贊美從來有之。為什么贊美的誤讀從來不令人憤怒呢？可是一指問題，馬上就有人憤怒了，就是“酷評”了，就不正常了……到底是批評不正常，還是對待批評的心態不正常？張愛玲當初用“自己的文章”來回應傅雷的批評，可是我們今天知道，傅雷的批評是對的，張愛玲的創作正是短命于傅雷所指的問題。作家不可能不在乎批評家說什么，還是蘇童坦誠得比較可愛：我偷偷地屏住氣看那些評論，然后對朋友說，我不看評論家的東西，他評他的，我寫我的。既然在乎，就要有一個對待批評的健康心態，不能總是患得患失。

從廣義上說，無論作家還是批評家，都不喜歡一片叫好的局面，可是，具體到個人，每個作家出一部作品都會期待著叫好，每個批評家在特定情境下都免不了言不由衷地叫好。所以，綜合起來看，就是每個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叫好，不被叫好的永遠是別人的作品，因為自己的是真好；每個批評家都希望自己特定情境下的叫好是一個例外，別人永遠不會這么做，因為自己是情有可原。

批評家的叫好最集中的就是在作品研討會上，這個叫好又與紅包聯系在一起，因此，叫好和拿紅包免不了捆綁在一起受討伐。我認為，批評家在作品研討會上拿紅包無可厚非，在一個市場經濟時代，難道還能指望誰是為人民服務的嗎？這是批評家應得的報酬，是他的勞動和價值體現。再神圣的事業都會有為“稻粱謀”的成分，嚴肅的作家不也寫暢銷書嗎？馬克思之所以不為“稻粱謀”，是因為他有恩格斯。有人抨擊批評之風日下，所舉的例子就是請批評家看看書稿，還要奉上幾百元的審稿費云云，對于這樣的不以為然，我同樣的不以為然。一個簡單的類比就是，作家出書難道不要稿費和版稅嗎？

批評家固然有自己的使命，可是，無論作品研討會還是所謂的“審稿”，作品都不是經過價值篩選自然地出現在批評家面前的，很難保證批評家的勞動不是在浪費，因此很大程度上已經與使命無關。再說，奉稿者之所以愿意這么做難道不正是出于功利嗎？——炒作或者走捷徑。批評家同樣生活在一個市場經濟的時代，用“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標準來要求和對待他們是不公平的。游戲規則也要與時俱進，時代變化了，有些計劃經濟體制時代的便利享受不到了是正常的，如果仍然停留在過去時代的慣性之中，那恰恰證明自己有問題。事實上，作品研討會的商業性也是與時俱進的一種功能，從前的作品研討會是沒有商業性的，自然也就不必給批評家什么商業性待遇。而現在，出版社組織的作品研討會本身就具有心照不宣的商業性質，邀請批評家參與本身就是為了一個商業目的，又怎么能要求批評家只是盡義務或作奉獻呢？

與其說游戲規則不正常，不如說對于游戲規則的認識不正常；與其說拿紅包不正常，不如說“拿了紅包就要說好話”的潛規則不正常。批評家拿了報酬就要去認真地閱讀、思考、批評。怎么算認真的批評呢？講真話。可是現在普遍認可的是“拿了紅包就要說好話”的潛規則。包括批評家本身都不能正確地認識，都不能坦然地告訴自己：這是我應得的報酬，我并沒有被誰收買。如果批評家遵循“拿人的手短”這一原則，那就連他的人格都短了。

這個潛規則是怎么形成的呢？它首先是誰的潛意識？是邀請方——作品研討會主辦者或作家的，還是受邀方——批評家的？這個問題似乎很難辨明，因為一個潛規則的形成必然要受到一股合力的推動，這是一個默契。那么，在這個默契當中，誰是暗示方，誰是被暗示方呢？不妨做一下假設，設若一個批評家在一個或幾個作品研討會上講了真話，他以后還會不會獲邀呢？回答多半是否定的。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邀請方介意了。所以受邀方對于這個默契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被迫的自覺，是懂世故或識抬舉而已。另外，不滿批評家收紅包的人，往往也包含那些送紅包的人，當他們理直氣壯地表示自己不滿的時候，完全忘記了這是一個“行賄”與“受賄”的共犯關系，如果其中真有什么不道德的話，自己也難辭其咎。

對于受邀方來講，要形成“拿了錢講真話”的意識，對于邀請方來講，要形成“花了錢聽真話”的意識。只有這樣，作品研討會才能往正常良性的軌道上發展，才能保證它不僅僅是一個新聞事件，才能起到它應起的作用。

自由的批評需要淡遠的關系，現在，作家和批評家之間的關系太近了，而作品研討會可能是把關系拉近的一個重要原因。以作品研討會作為創作和批評交流的平臺并不合適，研討不一定要在作品研討會上進行，作品研討會上恰恰做不出研討，作品研討會恰恰不利于研討。它所提供的多半不是一個文學交流的平臺，而是一個人際交流的平臺。創作和批評交流的平臺最好是自發形成、自由存在，要盡量弱化人的因素，人的因素越弱，創作和批評的關系越單純。

作家和批評家關系的微妙還在于，相對而言，文學是大眾的，評論是小眾的，作家的地位比批評家優越，可是，作家又需要批評家，這里難免就出現某種失衡，就像一個闊人有求于一個窮人，他將以何種姿態去跟窮人對話呢？很難拿捏，既不想失去優越感，又希望切切實實地得到窮人的幫助。一面俯就，一面覺得屈尊。相應地，批評家的矜持也是可想而知的。對話必須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對于作家來說，優越感以及屈尊俯就心態是不必有的；對于批評家來說，在社會影響的廣度上，文學批評是永遠不可能和文學創作相抗衡的，認清這一點，其心態也應該平穩許多。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到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患得患失心理在作怪，齟齬越多的，患得患失之心越嚴重。

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不正常關系是社會文化不正常狀況的一個必然反映，這樣的現象在８０年代就不會出現。在一個社會文化失范的時代，試圖建立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健康良性的關系可能是徒勞的。作為一種不可為而為之，作家與批評家需要與“文壇”保持適當的疏離，這是杜絕人際摩擦的有效途徑。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關系一旦超越創作和批評的范疇，變成普通的人際關系，就從根本上變質了。距離是審美的必要條件，作家與批評家之間最好保持一定的距離來審美，不必試圖建立某種當然的親密聯系，君子之交淡如水最好。創作和批評的良性互動要求作家和批評家之間最好的關系就是沒關系。剝除人的因素，僅僅以文學為紐帶來發生鏈接，作家和批評家之間的關系就會簡單得多。

批評和對待批評都需要虛靜和超然的態度，真正的超然不是一個表態，而是一種心態。有一個小故事：媽媽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缺水，水挑來后都要放在水缸里沉淀幾天才能用，可是這幾天里總有調皮的小孩子跑來把水攪渾，于是媽媽他們兄妹幾個就每天守在水缸邊，憂心忡忡。但水到頭來還是會被小孩子攪渾，這使他們更加憂慮。外婆嘆息說，你們的心總是這么容易被攪渾。從此媽媽他們不再守著水缸，小孩子們覺得沒意思，不再來攪了，水清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容易被攪渾的并不是水，而是我們的心。

【注釋】

①③ 見《花邊文學·漫罵》，人民文學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

② 見《華蓋集續編·學界的三魂》，人民文學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