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基本上是個“酒盲”,茅臺和老白干對我來說相差無幾。至于洋酒,喝來像十滴水。不過多年前,在我下放落戶的村子,我曾喝過一種特制的南瓜酒,倒是品出滋味來了。那滋味清甜、濃郁,雋永而悠長,至今難忘。在我心目中,無疑那是天下第一美釀。
配制并邀我品嘗南瓜酒的人,是一個9歲的男孩子,名叫小鳩。
上世紀70年代初,在當時嚴峻的政治氣氛下,作為下放干部,難免受到猜疑和排斥,村里的公社社員們都不敢和我說話,只用躲閃的目光打量我。有兩三個月時間,我白天默默出工,晚上就枯坐在小屋里喂長腳蚊子。我仿佛生活在一個令人窒息的洞穴中,孤寂不可終日。
最先打破禁忌,闖入我的“洞穴”,給我帶來亮光、慰藉和語言的人便是小鳩。那天下雨不出工,我無處可去,只能待在小屋里讀一張舊報紙。小鳩來了,悄沒聲兒站在門口望我。他黑黑瘦瘦的,突出的額頭下有一雙沉靜無邪的大眼睛,漆黑的瞳仁里貯滿好奇的探究。他望我好一陣,忽然開口說話了:叔叔,村里有人講你是壞人,反革命,我說不是,就不是。他的話令我心頭一震。我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壞人呢?小鳩想了想,很肯定,很有把握地說,你不戴盲公鏡(墨鏡)又不戴鏟鏟帽(鴨舌帽)呀!小鳩的判斷令人忍俊不禁,我不覺笑出聲來。我向他招招手,他便毫不遲疑地靠攏我身邊。我一手攬住他的身子,一手撫摸他濕漉漉的頭發,感到十分親切。我們就這樣依偎著,沉默不說話,小鳩是三年級小學生,認識不少字,我們便一直看報。
從此,小鳩常到我的小屋來。他是小孩子,沒人管他。我們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小鳩喜歡聽故事,我樂意給他講安徒生童話。講《賣火柴的小女孩》,講《丑小鴨》,講《海的女兒》。小鳩聽得津津有味,纏著我說再講再講。為了報答我的故事,小鳩時不時給我送來一些新鮮蔬菜,或者一塊腌肉什么的。由此我和小鳩的父母、兄姐也有了接觸;由此,無形的界限模糊了,村里的社員們不再對我側目了。我十分感激小鳩,使我脫離困境。他像一只小小的船,聯絡起此岸和彼岸;他像一枚細細的針,縫合起兩塊布片。
秋天里,我生了一場病,在公社衛生院住院半個月。病愈回村那天,小鳩在村外迎接我,不知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他拉住我雙手說:叔叔,你病好了嗎?回來了啊,真好!我好想念你的。來呀,我要請你喝酒,慶祝慶祝。他興高采烈,不容分說,領我斜刺里進入一片菜園。菜園里有茄子、辣椒,還有高高的葵稈,但最打眼的是畦垅間一只只碩大金黃的南瓜,毛茸茸的瓜蔓大多數都枯萎了,說明南瓜已經熟透。小鳩拉我在一只南瓜跟前蹲下來。他伸手將這南瓜蒂上的兩砣干泥揭開,便出現兩只小孔。他又從懷里摸出兩根準備好的麥管,分別深插入小孔。然后詭秘地向我眨眨眼:叔叔,喝酒呀!他給我示范:趴下身體,含住麥管喂嘴用力吸一口,便美滋滋地吧嗒嘴唇:好甜呀!受到他的感染,我不覺也趴下,像他一樣含住麥管吮吸起來。天,果然是酒,甜絲絲的南瓜酒!這是怎么回事,是一種“天釀”吧!我那一副驚奇的樣子,惹得小鳩笑起來。小鳩告訴我:其實釀成南瓜酒的方法很簡單:選一只不大不小熟透的南瓜,在瓜蒂附近錐兩個小小的深洞,然后將碾碎的甜酒藥面灑入小洞,再用濕泥將洞眼封嚴。太陽曬,露水浸,十天八日,經過發酵、糖化,就有南瓜酒喝了。這簡直把我聽呆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釀酒方法。小鳩得意地笑著,轉而囑咐我一定要保密。他說這一來南瓜就變成空殼殼了,爹曉得要打人的。我許下保密的諾言,并鄭重地和小鳩勾勾手指。于是我們便面對面暢快地吸飲南瓜酒,你一口我一口,直到將整個南瓜吸空。
我不勝酒力,竟微醉了,軟軟地仰躺在菜畦濕熱的泥地上。碧空高遠,陽光燦爛,白云從容。一時間,我覺得心胸開闊,神清氣爽,感到一個人活在世上真好。
后來我離開了這個村子,再沒見到小鳩。我始終不知道他的大名。但他那黑黑瘦瘦的小小身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特別是偶爾在什么宴會上舉杯應酬之際,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這孩子,想起天下第一的南瓜酒。
(選自《長江日報》2005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