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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一個畫會和幾個老畫家

2005-04-29 00:00:00凌叔華
讀書文摘 2005年6期

凌叔華(1900-1990)自言生平用功夫較多的藝術是畫。二十年代,陳師曾、齊白石組織畫會,十分活躍。只要有人折柬相邀,畫家們便召之即來,茶余酒后,濡毫染紙,直抒胸臆后,盡興而去。凌叔華在本文中,有具體生動的描述。這個畫會是由她做東主辦的,陳師曾、姚茫父、王夢白、齊白石、陳半丁、金拱北等晤聚品茗,把盞后,凌叔華裁紙磨墨請眾人合作《九秋圖》。姚茫父題款:“九秋圖,癸亥正月,半丁海棠,夢白菊,師曾秋葵,厔泉松,白石雁來紅,養庵桂花,拱北牽牛紅蓼,姚茫父蘭草,集于香巖精舍,叔華索而得之,茫父記。”此畫被凌叔華視為藏畫中的精品。可惜后來失于戰亂。在我收藏的現代畫中,《九秋圖》是我最喜歡而又是確值得珍貴的。這是一幅小中堂,為十幾年前幾個畫家如陳師曾,姚茫父,齊白石,王夢白,陳半丁,金拱北等合作的。合作畫在西洋畫是不可能的,但在中國居然不礙畫面之美,由此半屬游戲,半憑意興得來的筆墨,都另有一種可喜之處。《九秋圖》的可貴,并非因為作者皆一時名家,或是他們大多數已經作古。我所珍視之點,實是由此一畫,可見各家各派擅長與會心之點,其中也許有種筆,逸筆,能品種種,如若你對于這幾個畫家知道很清楚,你會在這一二尺的紙中,找到另一天地,在無言相對時,你會看見你那幾個熟人的面目,如他們都是有所謂“藝術家脾氣”的,那么你也許會聽見他們常有的嬉笑怒罵了。

民國十六年以前,北平是中國文物藝術的寶庫,那時書家,畫家,收藏家,全聚在那里。我雖然初入大學讀書,但是每天大半光陰都是用在書畫上,因為先父是嗜好書畫的,他在北平做過三四十年事,故他認識的書畫家收藏家也很多。那時,我有不少機會跟著他看過不少好書畫,會見過不少老書畫家。有時先父到一處去了,我自己便到江南蘋夫人畫室中談天看畫,她是個很風雅溫柔的少婦,她的夫婿吳靜庵是一個很有眼光的收藏家。在她畫室中常會見到她的師傅陳師曾、陳半丁,由他們,我又認識姚茫父,齊白石,蕭厔泉,金拱北,王夢白等,那時每隔多少時便開一次畫會。說來奇怪,那時的畫會,是毫無組織與目的的,可是每次到會的人,卻非常踴躍。此后雖有不少稍具規模的畫會,但是到的畫家都很少,大多是一些初學繪畫的學生。據我所知,民國十六年后,許多知名畫家,大都不屑去赴有組織的畫會了。

那時的畫會,大都是由當地幾個收藏家,書家,畫家折柬相邀,地點多是臨時選擇幽雅的園林與寺院舉行。人數常是十余人,茶余酒后往往濡毫染紙,意興好的,畫多少幅,人亦不以為狂,沒有興趣作畫,只管在林下泉邊,品茗清談,也沒有人議論。《九秋圖》是在我家邀請的一個畫會寫的,那天是我同南蘋夫人作東道;雖然過去十幾年了,這些畫家有幾個是墓木可以作柱了,但是我幾時看到那天作的畫,我會親切地記起那幾個可愛可敬的老畫家,我很珍惜這個回憶,也很值得我記下來吧。

是一個冬天的假日,金橙色太陽殷勤地曬著畫室的紙窗槅上,一片淡墨枯枝影子投在北平特有的銀粉墻紙上,似乎是一幅李成的寒林圖畫在一張唐箋上一般幽雅。北窗玻璃擦得清澈如水,窗下一張大楠木書桌也擦得光潔如鏡,墻角花架上擺了幾盆初開的水仙,一盆朱砂梅,一盆玉蘭,室中間爐火暖烘烘的烘出花香,烘著茶香,也烘托出兩個年青主人等候藝術家的溫厚心情。

這一天來的畫家有陳師曾,陳半丁,姚茫父,王夢白,蕭厔泉,齊白石,金拱北,周養庵,另外有一個美國女畫家穆瑪麗,她是衛色拉大師的弟子,油畫,粉畫,炭畫都作,工夫很深,鑒賞東方藝術也很有點眼光,對東方畫家很謙虛,她是我相識的畫友。當我同南蘋夫人忙著收拾畫具的時候,齊白石忽然匆匆走了進來,操著湖南口音笑問:“是今天請我嗎?我怕又弄錯了日子。上次到她家去,以為是請我吃飯,誰知一個人都沒有在家。問當差的,他也搞不清。”他老人家稀疏的胡須已經花白,一雙小眼閃閃地發亮對著我們。看到房里的玉蘭,他老人家便滔滔不絕地講他湖南的花木,他是像所有湖南人一樣特別愛他的故鄉。那一天不知為什么玉蘭花撩動他的詩意,他談要寫一首玉蘭詩送我。(這話他是未忘,過不多時,他寫了一首玉蘭詩送來,并另畫一小幅畫。)

隨后陳師曾及陳半丁兩人來了,他兩位是近五十歲的清癯有學者風度的人。師曾雖在日本留學甚久,卻未染日本學生寒酸氣。雖是士宦人家生長,父親又是有名詩人陳散原,但是他的舉止言談都很謙和灑脫,毫無公子哥兒習氣。陳半丁雖在前清肅親王門下多時,卻也未染滿州人官場惡習。他們飄然進來,我同南蘋招呼敬茶敬煙。不知是半丁或師曾說:“這是頭號鐵觀音呢!今天沒有好畫報答主人,先生也得打手心了。”

“好茶還得好壺呢,這個宜興壺也夠年紀了,就是不放茶葉也可以沏出茶來。”師曾把茶壺拿起嘖嘖稱賞道。

“真的嗎?這不是可以省掉茶葉了嗎?”不知誰說。

“他肚子里故事真多,”半丁指著師曾向我說,“叫他講宜興壺,他三天都說不完。你叫他講那個乞丐與他的茶壺的故事,有意思……”

不一會兒王夢白搖搖擺擺的,嘴銜著紙煙走進來,他后面是姚茫父,圓圓的臉,一團笑意,同他一起走進的蕭厔泉卻是一張歷盡滄桑非常嚴肅的臉(他們那時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紀)。

“夢白,你這幾天怎樣又不到咸肉莊坐著哪!我打發人找了你幾回都找不到,有幾個德國人一定要我請你給他們畫幾只豬。”陳師曾問道。

“是哈大門的德國火腿輔子吧,叫他先送一打火腿來吃完再畫。”王夢白說著慢吞吞把煙卷抖抖灰,很隨便地坐下來。

“他老人家改地方了,他常到便宜坊坐著去了,你看他新近畫了多少翎毛啊。”陳半丁說。

“你們都沒有我清楚,哈哈,”姚茫父響著他特有的快活調子笑道,“這陣子他天天到梅老板店里坐著呢。”

梅老板三字在那時是很紅的,他與豬肉雞鴨連著說,是不倫不類的荒唐可笑,于是大家笑了一陣。

“新近梅蘭芳跟他學畫。”不知誰解釋說。

“我看梅蘭芳光學畫畫梅花、蘭草也夠了,何必巴巴的要學畫什么牛羊,別把他自己沾染上豬肉味兒倒是不雅致。”

這話引得大家又笑起來,王夢白慢慢地把嘴里煙卷丟了笑道:“這樣說來,老子只教他畫花卉吧,他畫畫倒很有一點天分。”

午炮響過,金拱北也來了,他是一個面團團很富態紳士型的中年人,穿著比起這幾位在座的畫家考究勻稱,這使我想到他秀整的畫風。他進門便對我們說:

“真對不起,來晚了吧?正要動身家里來了幾個客。”金拱北說的話,老掛點子洋味兒,我們那時覺得。

“總說到府上拜望,直到現在還未去過。”陳師曾說。

“下次就在我家聚會吧。”金拱北笑道。

“金先生的畫室可講究呢,你們沒去過太可惜了。”似乎是陳半丁說。

“聽說一張紫檀書桌至少值萬兒八千的。”

“還有翡翠筆洗,瑪瑙畫碟,水晶壓紙。”

“還有貂毛筆呢!”大家邊說邊笑,我怕金拱北難為情,幸而他還有幽默,他也笑說:“這樣說,我這個金拱北該是金子打的了!”

大家在笑聲中入了座。因為沒有生客,所以隨便圍著圓桌坐下來。吳靜庵也來了,他雖不會畫,但他替江南蘋招呼客人很是周到。

座中大約是陳師曾,王夢白,姚茫父最能喝酒,也最愛講話,王姚談笑最熱鬧,陳師曾談話很饒風趣,他的故事很多,大約書也是他讀得最多。

客人的年齡都過了中年,他們大都在學校任教或私人教畫,只有江南蘋與我年紀最輕,所以我們把他們統統尊作先生。穆瑪麗那時年紀也近五十了,她才來中國不久,不大懂中國話,但對中國藝術很能欣賞,她總是含了笑觀察著。有時她問一兩句話,這種畫會她曾記錄下來,在有名的Stndio載過一二次。

飯后大家回到畫室中用茶煙,我同南蘋在裁紙磨墨。

“讓我來開張,”陳師曾拾了一張小中堂尺寸的紙,畫了幾枝墨竹。王夢白走過來說,“我們倆合作。”

“你畫只肥豬,讓我來題字。”陳師曾說。

幾分鐘后,肥豬畫在竹子下走,陳師曾搶過筆來題字,大家圍攏來看。只見他寫道:“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若要不瘦亦不俗,莫如竹筍燒豬肉。”

上兩句是蘇東坡句子,下二句寫出來引得大家哄笑。接著白石,半丁,茫父,各人都畫了一二張新近得意之作。白石畫的是老鼠及小雞,半丁畫牡丹梅花,茫父畫菊花老少年等,每張畫未收筆,就有人在旁訂下,這時畫家似乎都不吝嗇他的墨寶,誰來求畫,均不會被拒絕。齊白石平時最恨人來討畫,他曾當面罵過不少來討畫的人。在他畫室室格上用大字明寫著如不給錢來要畫,是為無恥。但他這一天卻隨便白送了人好幾幅,我的女傭也討了他一張。

“來一張總合作的畫不好嗎?”不知誰在提議。

陳半丁把手中紙鋪在桌上,簌簌的幾筆,畫他得意的秋海棠,筆致蒼潤,穩帖地擺在紙中心。他遞筆與王夢白,他便用他的飛白法勾出一朵白菊花。

“嚯,花瓣兒飄飄的像鵝毛。”有人嘆息說。

“北京便宜坊沒有燒鵝賣,哈,哈……”王夢白把嘴里煙卷拿下來笑答,他把筆遞給齊白石,又說,“讓這個金冬心大筆來鎮壓一下,不然我的菊花要飛了。”

齊白石畫了一顆雁來紅,濃濃的黑葉,葉筋是用鐵線描鉤的。陳師曾接著畫了一枝秋葵,他那逸筆草草正是表示秋葵的清標絕俗。

筆傳到姚茫父,他歪著頭含笑看了畫一會兒,一口氣撇了一片蘭葉,嘴里說“夠了吧?”便停了手。

周養庵接了筆畫了一枝桂花,花葉勻勻的也還配得上其余的畫。他把筆遞與金拱北。

金拱北大約是對中國合作畫畫是生疏(他曾在英國學畫),接過筆后,在筆筒里謹慎地挑選了兩只大小不同的筆,把畫面仔細端詳了一會說,“你們都畫滿了!我還畫什么呢?”

“加兩三筆就好。”大約是陳師曾說。

他溫和地笑著畫了一朵牽牛,一小枝紅蓼在畫角上。他說道,“該誰了?吳太太,凌小姐怎么不來幾筆?”

“蕭先生來幾筆吧。”江南蘋趕緊說。

“我畫什么呢,石頭算不算秋天花卉?”蕭厔泉是山水專家,所以這樣說,引得大家大笑。他寫了一枝松,松針疏疏的,倒襯托出其他花草的綽約。

“最玲瓏的松枝子!”陳半丁嘖嘖贊賞。

“這張給我吧。”我看紙上畫已經差不多了,就說。“請哪位寫幾個字。”

“茫父寫,他肚子里裝得滿滿的都是題畫詞兒,一下筆就得。”

姚茫父拍拍他的大肚子,笑道:“別忘了這里面裝的都是主人家的酒菜呢。”他說著倒也不大推辭,提起筆來簌簌地寫了如下一片:九秋圖,癸亥正月,半丁海棠,夢白菊,師曾秋葵,厔泉松,白石雁來紅,養庵桂花,拱北牽牛紅蓼,茫父蘭草,集于香巖精舍,叔華索而得之,茫父記。

他的字體有點學魏碑,緊湊的,聚在畫的一角,好像鐫刻在畫上,看著很襯底下的畫。我當下便接來收藏了。

這一天畫會實是盡歡而散,近暮送上茶點時,客人才走了一半。

“今天金拱北看來有點吃不消你們的玩笑吧?”似乎是吳靜庵說。

“其實他作畫的工夫是很不壞,可以說得上端莊秀麗。”陳師曾停一停說,“中國畫,甜熟的畫,只能算作能品,能品究竟不能算是上乘,我看也是他的門生弟子,把他捧得太高,北洋鬼子又從旁特別捧場。這種廣告行動,在中國是行不通的,尤其是要做一個藝術家。你看倪云林,惲南田,八大,石濤,生前都用不著人捧。”

上面所記的幾個畫家都是民國十六年前畫壇一時之彥,有的已死多年,如師曾,茫父,夢白,拱北等,有的是年老隱居了,如白石,厔泉,半丁等,在此數人中天分最高的當然陳師曾,王夢白,齊白石等,白石老人尚在北平,他的藝術品(書畫之外還有治印)已為當世人所共賞,不必重說。我常想,師曾如再活二三十年,以他優越的詩書畫根基加上他的好學,他是必然成為一代大師。他死時還未到五十歲,但吉光片羽已很為士林藝術界所珍惜了。

在我回憶這幾個老畫家時,我常想到C.Bell著的《塞尚痕以來》有一段說:“我想像一個藝術家常常會像一個人在戀愛時那樣愛上一些物事,他常常會被這些物事引到另一種‘心境’,譬如一棵樹,一輛街車,鳥的叫喚,烤肉的味道,一種姿態,一個樣子以及種種瑣屑事情,都有惹起這種危機的可能,使得他渾身充滿一種難以抑制的欲望,他要表現自己,他不能隱藏他的情感,他也不情愿隱藏。”我前面所提的幾個畫家,我知道他們大多數是曾經像這樣情形,取得他們得意之作。如若有一天可以讓我安安靜靜地重新坐在我北平的小畫室內,我很愿意為這里幾個老畫家每人寫一篇稍有風趣的小傳。

(選自《酒后》/凌叔華 著/東方出版社/200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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