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城這個黃土高原的小城,人杰地靈。孕育出一位千古奇人司馬遷,也使小城風流了千秋。一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前空千古,下垂百代,不能說不是這片高原厚土血脈之凝聚,日月星辰之精華。
司馬遷陵就修建在韓城北面的一座山上。山并不高峻,拔地而起,面臨坦蕩的田疇,滔滔黃河,就顯得格外突兀挺拔。黃河浪濤不息,伴隨著一個偉大的孤獨的靈魂,無言地敘述著兩千多年風雨滄桑的歷史。
從山腳到山巔有九十九道臺階,臺階的石頭凸凸凹凹,斑斑駁駁,似乎向人們講述著墓主人坎坷蹇澀的生命經歷。風雨滄桑,天地玄黃,兩千多個春秋,怎能不留下悲壯蒼老的皺褶呢?
九十九道臺階鑄就了“高山仰止”的輝煌;
九十九道臺階鑄就了“景行行止”的壯麗;
九十九道臺階鋪就的全是苦難,每一道臺階壘砌的都是艱辛。
“把石塊砌在一起,創造的是靜默”。詩人如是說。
一層層巍峨,一層層靜默。
游人不多,山是靜寂的,只有風吹林木,傳來蕭蕭的松濤聲。我想修建陵墓的設計師是很有頭腦的,九十九,這是中國數字文化至高至尊的數字,再加一個數字就是“天”,那么對這位與天地同行,與日月同輝的千古英靈是當之無愧的了。
登上最后一級臺階,迎面便是太史公祠,并不顯赫,也并不奢華,油漆已剝落,斑斑駁駁,碑碣的文字已漫漶。但那匾額和楹聯依稀辨出:“文史祖宗”高懸在上,兩邊楹聯:“剛正不阿留得正氣凌霄漢,幽而發奮著成信史照塵寰”;另一副楹聯是曾執鞭共和國文壇郭氏沫若的手跡:“龍門有奇秀,鐘毓人中龍,學殖空前古,文章曠代雄;怪才贗斧鋮,吐氣作霓虹,功業追民父,千秋太史公。”筆跡雄健,題聯也氣魄,句句道出司馬遷偉岸的人格,傲骨嶙嶙的風操。
太史祠里有一尊司馬遷泥塑,面頰清癯,目光冷峻,凝眉聚神,手握竹筆,仿佛正在續寫寫不完的篇章,令人驚異的是,太史公受到宮刑,為何還長髯飄拂?我想,這是雕塑家躊躇再三而有意添加的,以此表示對司馬遷的敬慕、尊崇、愛戴,堂堂天地一男子能沒美髯一縷?把歷史強潑他身上的污水,重新洗涮殆凈;把冤獄污辱雪清,還圣賢真面目,不是后人的期望么?
太史祠后面就是司馬遷墓。墓是圓形,用磚石壘砌。怪哉是墓冢上長出五棵蒼松,傲骨錚錚,直迫蒼穹,黛綠的葉子,幽光閃爍,一派浩氣、傲氣、雄氣。
司馬遷是西漢王朝前太史令司馬談之子。司馬談學富五車,史壇泰斗,在朝中專管天文、歷法和歷史文獻。他在職時,勤勉不怠,收集大量文史資料,準備寫一部記載“明主賢君忠臣義士”的史書。由于年老體衰,壯志未酬,只有后托兒子司馬遷。司馬遷自幼聰慧,苦讀史書。入朝后子承父業,也當了太史令。他發誓完成先父的遺愿,寫一部像《春秋》一樣的不朽之巨著。
青年時期,司馬遷在父親的支持和鼓勵下,仗劍遠游,竹枝芒鞋,一蓑煙雨,游江南,探禹穴,涉江河,入荒輒,進莽林,足跡遍及沅湘,履痕印滿中原,荊天楚地,齊魯之邦,廣采山川地貌,風土民情,歷史人物,遺聞軼事,求賢哲,訪黎庶;餐風飲露,忍饑耐寒,路漫漫,水迢迢,上下求索,九死不悔,搜集了豐富的典籍史料,采擷了浩瀚的原始素材,為《史記》做好了前期準備工作。
元封元年,漢武帝為炫耀圣威,以震懾四夷,祈求福佑,永享富貴,車轔轔、馬蕭蕭,十八萬精騎護駕,陣勢浩大,鐵流滾滾,長達千里,可謂威加四海氣吞日月。作為太史令司馬談奉命隨行,參與曠世難逢的盛典,深感榮幸。誰知天有不測之風云,到了洛陽,他老先生一病不起,且危在旦夕。正在巴蜀民間采訪的司馬遷得悉,日夜兼程,趕到父親病榻前,老先生已氣息奄奄,只留下幾句斷斷續續的遺囑:
“我家先祖,遠在周朝就當太史,更在虞舜、夏朝時還管過天官之事……你若繼為太史,那就是繼承祖業了,我死后,望吾兒能完成先父未竟之業……自孔子之后四百年間,諸侯兼并,戰亂連年,至今無一部像樣歷史書……”
司馬遷聽了,涕淚四流,心中卻發出風雷激蕩的誓言:定將完成先父之大業!
元封三年,司馬遷被任命為太史令。
二
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司馬遷四十七歲,春秋正盛,一場血腥之災從天而降。原因很簡單,司馬遷為孤軍作戰兵敗匈奴的李陵辯白,激怒了圣威,再加小人杜周的讒言,誹謗,漢武帝一怒之下,將司馬遷判為“誣罔罪”———也就是殺頭之罪。
李陵是前將軍李廣之孫,頗有先祖之風,他善騎射,有韜略,愛人下士,軍中難得之將才。連漢武帝也不得不稱贊他“有李廣之遺風”。將門虎子。漢武帝命他率五千步兵去匈奴作戰。時值暮秋,北國漠野已是風雪彌漫草木枯衰的冬天了。由于敵眾我寡,李陵被單于大軍重重包圍。李陵且戰且退,雖然殺敵二千,但單于依仗兵多將廣,窮追不舍,由于漢軍無后援,糧草也接濟不上,將士陣亡甚眾。李陵被單于大軍追至到一條山谷,李陵率眾突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李陵和他的部下左沖右突,前殺后砍,殺死不少匈奴兵將。正當突圍有望之際,誰知,李陵刺殺匈奴一將領時槍桿折斷,漢兵也已矢盡糧絕,四面全是匈奴軍,矢鏃如雨……李陵長嘯悲嘆:“天絕我也!”終于被俘。李陵拔劍自刎而不能,英雄落難,悲嘯蒼天。
漢武帝聞悉,雷霆震怒,立即下旨將李陵母親兒子捕捉入獄,又召集群臣給李陵定罪。
性格孤傲、耿介而又耿直的司馬遷在這次“缺席審判會”上,為李陵辯白了幾句:“李陵率兵五千,抵殺敵人數萬,也足以向天下交待了,最后矢盡糧絕,身陷敵陣,雖兵敗被俘,但料他決不負陛下之恩,定會暗打主意,日后將功贖罪,報答皇上!”
而那些奸佞小人個個都是風向標,看漢武帝的臉色行事,見風使舵,隨風揚沙,幾日前還盛贊李陵,溢美之詞不絕于耳,現在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人人憤怒填膺,誹謗和攻擊,誣蔑和斥責,滔滔而來。
漢武帝正在氣頭上,怎能允許一小小的“社科院史學所所長”充當李陵律師,為其辯白?漢武帝龍顏驟變,責問道:“太史令如何知道李陵暗打主意?依你之言,豈非誰都可以降敵?這分明辯解,存心反對朝廷!”他怒喝一聲,命衛士拿下,打入死牢!
當時漢朝刑律,可以以錢贖罪,若司馬遷能拿出五十萬錢即可免死,交不上錢即便從輕處罰,也要施以宮刑。
司馬遷世代為官,清正廉潔,憑著官的俸祿,也就是作為國家公務員,工薪階層,五十萬錢,那簡直是個天文數字,而且限期一個月。司馬遷深感負累家庭,這筆巨款是不可能籌集到的。
漢武帝念在司馬遷忠心耿耿,勤勉不怠,傳下圣諭:免于死刑———這就是司馬遷交不上五十萬錢而遭受腐刑的原因。
腐刑即宮刑。這種殘無人道的刑罰,起源甚早,相傳夏代就有了。“宮刑,淫刑也,男人腐刑,婦人幽閉”。宮刑對男子就是割掉生殖器,這不僅痛苦萬分,也是一個男子漢的奇恥大辱。樹高千丈靠根支撐,男子漢成家立業也靠陽根支撐,去掉陽根,雖生猶死!
司馬遷被關在牢里不見天日,躺在草席上,徹夜難眠,不如以死了之。但先父臨終的囑托,自己大半生東奔西波,遍游神州采集史料,不是為了寫出一部與《春秋》相媲美的巨著嗎?現在這部著作剛剛有了提綱,更艱巨的勞作還在后面,如果死去,上違先父之遺愿,也枉費了自己大半生心血,生命誠可貴,事業價更高!
鐵窗外是大夜彌天,星河失輝,風嘯云怒!
司馬遷宮刑后,便進了“蠶室”。蠶室,是養蠶的房間。這里是指一間暖房,既保持室內溫度,又不能通風。至少臥床一百天。司馬遷昏迷了幾天幾夜,當他蘇醒過來,只見妻子坐在床前,他淚流滿面,羞辱難言,慟哭不已,勸妻子改嫁,妻子也大放悲慟。妻子卻表現出奇的堅強,出奇的冷靜,隨即安慰鼓勵司馬遷不能忘先父遺愿,不忘任重道遠,更多的向丈夫表示一片忠心:山可崩,海可枯,為妻的愛心不會變……
丈夫罹禍之前,作為賢妻良母的楊文卿總是為丈夫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她知道伴君如伴虎,仕途險惡,官場黑暗,丈夫光明磊落,冰雪節操,說不定哪一句話得罪小人,惹怒皇上,闖下禍患,每當“上班”前總是對司馬遷千叮嚀,萬囑咐,誰知山難移,性難改,丈夫依然我行我素……這塌天之禍,是她預料之中,也出乎之外,噩耗傳來,如五雷轟頂,天崩地坼,她當場昏厥休克,不省人事……丈夫被捕入獄,她更是徹夜難眠,淚水伴著噩夢,從黃昏到黎明,從嚴冬到酷夏,度日如年,恐懼和悲痛折磨得她瘦若秋風,白發飄零……三年的牢獄,皇上終于開恩,免以死罪,卻要繳五十萬金,否則施以宮刑。楊文卿為了籌集這筆巨額贖金,拖著病體東奔西波,東借西取,求親告友,典賣家產、田土,仍然湊不夠五十萬,便自己在長安街頭設畫攤,為人繪像……世人得知司馬遷罹難,每天都有很多人買畫,生意也挺紅火……限期已到,楊文卿將五十萬金湊齊,然而丈夫怕拖累家庭,在期限到來的前三天主動接受宮刑,楊文卿的一切努力都枉費了……
當生命進入這種境界,不是滅亡,就發生出排山倒海之偉力。司馬遷便請妻子帶些竹簡來,病體稍稍好轉便開始了偉大的創作,咬著牙,含著恨,他想到孫臏,想到韓非,想起孔丘……這些先賢先哲,他們在悲痛中奮搏,在困頓中崛起,他搦管蘸毫,奮筆疾書:《陳涉世家》《伯夷列傳》《屈原賈生列傳》《高祖本紀》……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上下千年,縱橫萬里,三皇五帝,君臣將相,布衣豪杰,他筆走龍蛇,墨飛彩虹,都化作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鮮活的形象。
司馬遷秉筆直書,不揚不貶,文筆嚴峻而又風流瀟灑,秀潤纖細,傲岸不馴,狂放不羈———司馬遷終于完成天地間一奇書。
如果沒有司馬遷,中華民族興衰史、苦難史、輝煌史,會出現巨大的空白。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司馬遷孤傲的文化人格,已構成中華民族一尊壯觀的風景!
(選自《散文百家》2004年2月上半月/王煒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