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像人和人的關系一樣,人和書有時也有一種奇妙的緣分。
記得四五年前的一個頗冷的日子,忘了是初春還是晚秋,我開車沿著一條小公路盤旋在美國賓州西北部的山區,途經一個小村落集市,看見路邊有個小小的跳蚤市場,時逢周末,市場里竟也熙熙攘攘。于是停車路邊,拿了一罐飲料,邊喝邊走,活動腿腳之便,隨意地看著林林總總的舊貨攤。無意中,在一個賣破爛舊書的攤子上,一本紅色精裝厚書上的三個黑黑的毛筆中文字攫住我的眼神:《金瓶梅》。
這是本1940年出版的英譯本《金瓶梅》,由老一代美國漢學大師阿瑟·韋利(Arthur Waley)作序。雖然歷經半個多世紀之后,紙質略有發黃,但除了扉頁上有個購書人的印章之外:
Tedna
TedEdna Teske
471 Meadow Road
Larimer,Pa.15647
412-863-5403
書幾乎和新的一樣。很難想像,在這么一個大概連中國餐館都沒有的窮鄉僻壤的集市上,居然有這么一本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靜靜地和一大堆不相干的雜書廝混在一起,從日出到日落,不知被多少人的眼光掠過,也不知走過多少這樣的山鄉集市,現在居然出現在我眼前。隨意地問價,一個美元。其實,如果回價五十美分,小販也會答應的,畢竟,在這地方,不會有幾個老美會拿這書來消閑的。但我沒有還價,遞過錢。這書就屬于我的了。
我也知道,我大概一輩子也難得會去讀幾回這本英文的《金瓶梅》———要看《金瓶梅》,我不會去讀中文的嗎?只是,在那種環境中,和它面對面時,我覺得,我們冥冥中有某種機緣。對那個地方,那條小路,我只是偶爾一經的過客,居然就在那一天,那一剎那,我們在那里相遇,是巧合,相信也是緣分。
這本書,從那以后,就一直平安地坐在我的書架上,和各種中英文的文史哲書雜在一起。當我的搜尋的眼光在書架上掃過時,很少會在它身上停留。但非常偶然的,也會想起初見它時那瞬間的驚訝和迷惘。
偶爾,我會好奇它的前任主人。扉頁上的印章蓋得很一絲不茍,夫婦兩人的名字,地址和電話這些個人資料都印在上面,看來是個愛書的人,他們的書是不會像一般老美的那樣,看過就被胡亂扔掉。否則,半個世紀之后,書不會還這么新。也許,只是在他們過世之后,這些書才被他們的后人三文不知二文地清倉給專收舊物的小販,最后輾轉流落到我身邊。
其實說“最后”兩字多少有點夸張,我們都只是這萬物逆旅中的過客,誰也不知道各自將來的最后命運,我們現在,只是一種緣分而已。
二
1998年回國時,發下大心愿,把中華書局出的那套二十四史里唐以前的幾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等都給背到美國來。這些書,有些原來家里就有,自己在北京臨時又補充了兩套,于是興沖沖地滿載而歸了?;氐矫绹妩c戰果,才發現里面缺一套《后漢書》。有心想讓家里補買了寄來,又嫌費事,何況海運還得等差不多三個月。好在那時還在紐約工作,那里不少公立圖書館都有中文書,借一套來看不是難事,只是心里多少有點怏怏。
偶爾閑時,也會去號稱紐約第二中國城的法拉盛走走。一段時間沒去,發現那里街上竟然雨后春筍出幾家小書店,看招牌,猜想多半是大陸人開的。像這種賺不了多少錢的生意,除了那些要糊口,但又舍不得丟掉老本行的大陸文化人,哪個銅臭滿身的市井之徒會往里面投錢?
有一家名叫“大陸文化”書店,開在一個小購物中心的地下層里,門面很小,但是里面除了大路貨的暢銷書之外,居然還有不少諸如《道藏提要》之類的冷僻學術著作。心里感嘆著,又是個文化人的主兒。正亂翻書時,竟然發現墻角邊蹲著一套十二本《后漢書》,大喜之際,一看標價,又涼了不少。原價人民幣一百二十元,這里要價九十二美元。雖然按美國書的標準,這其實也不貴,但畢竟是一百塊錢,很有點心痛。于是拿著書向店員抱怨書太貴,是否可以打對折。她接過看看,不是什么熱門書,說可以給我七五折。心里算了算,七折五也要六十多美元,心痛得稍好些,但仍在猶豫。正好這時店老板不經意地踱出,和我閑聊起來,此君果然原來供職于上海某家頗有名氣的雜志社。承他青眼,居然給了我四五折的超特優惠,十二本書,一共四十四美元。
好奇之余,我不禁問書店老板,一套二十四史,想不通怎么這里就獨剩下《后漢書》沒賣掉。老板笑答曰,他們根本沒定這玩藝,定了也不會有人買。是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莫名其妙發錯了貨,送來這么一套前不接村,后不巴店的《后漢書》。和對方交涉,人家說可以換,但得自己付郵費寄回去,想想不值得,就放在這里了,也沒指望會賣出去,準備年底捐給某圖書館了事的。
書上了我的書架,思付著這緣分也實在蹊蹺得緊,我本來獨缺《后漢書》,卻不料這書店竟也正好有這么一套,而且還是別人發錯了貨萬里迢迢誤打誤撞送來的。如果沒出差錯,這書不定在國內什么地方晃悠,如果錯送來的不是《后漢書》,而是什么別的,我也不會買,那書就難說去了哪里。冥冥中,這書分明就是奔我來的。緣分這事,真是妙不可言。
三
大約七八年前吧,那時還是學生。也是這么個寒冷的冬天。學校放寒假,我來到賓州東北部的一個小山城里。離校前,我正在寫一篇文章。在一本相關的參考書里,我看到作者引用了一段馬克斯·韋伯的話,正好與我文章的論題有關。于是很想找原書來讀。韋伯是二十世紀初的德國社會學家,他的著作世紀中曾在美國學術界大行其道,我要找的那文章出自英譯本《馬克斯·韋伯社會學論文集》(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1946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學校圖書館倒是曾有一本,卻大概已被某人不告而取攜去,電腦上顯示出:失蹤。
人心理上大概有越是找不到就越想要的情結。到這山城之后,立即就去該地大學圖書館查詢,可是該校連此書都沒有———這倒也好,省得被人偷,只是苦了我這等“求賢若渴”之人。
出了圖書館,瑟瑟地奔走在寒風中時,依稀記起前面某條街上有家二手書店,雖然不存很大指望,反正沒事,進去看看也不妨。
年底的酷寒中,街上冷清清,書店里也寥寥地沒有幾個人。店堂倒挺大,沿墻擺著一溜書架,各色新書舊書被分門別類地參差標簽在各自的位置上。在靠街窗邊的一角,居然有幾個圓桌,還有一個小咖啡爐,平空給人以溫暖的感覺,尤其是在這季節里。兩邊墻上貼著黑白照片式的大幅現代畫裝飾圖案,奇怪地混合著懷舊和前衛的情調。墻下幾個條桌,擺著林林總總的各種舊式藝術收藏品———沒有一般美國人狂熱的那些棒球卡之類惡俗物,而是一些能讓人回味歷史的物品。
書店的空間很大,書架擺得有點空空蕩蕩,也許從商業的立場,這是在浪費可用錢來計算的空間吧,但配上里面的擺設和裝飾,那沒用上的空間卻給人以舒服的視覺效果,很有點像莊子說的無用之為大用的道理。這種文化氛圍,應該屬于紐約費城波士頓這類城市的某些地方,如果是建在一些人文薈萃的大學府周圍,也不奇怪。而這小城只是個衰敝不堪的地方,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書店里,居然這么文化,多少令人有點意外。因此,雖然第一次來,卻有種熟悉和親切的感覺。
在文史哲分類的書架上瀏覽一番,果然沒有看到我想要的書,欲轉身離去,竟然有點留戀不舍這空蕩蕩的氣氛,于是去倒了杯咖啡,慢慢地喝著。
走過來一個正在整理圖書的老太太,原來這里的老板是她。說老,其實她大概也不過六十來歲,她穿著和神態顯出的雅致,透過溫和而不造作的微笑,和書店這環境實在是配得相得益彰。
她過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忙。
我躊躇了一下,清清嗓子說在找一本馬克斯·韋伯的書,心里還在想是否需要解釋一下韋伯何許人也。
她略一遲疑,輕聲問道:是個宗教社會學家一類的人嗎?
肅然起敬之中,我立即答是,并告訴她,書架上沒有找到,因為出版年代比較早,不容易有。
她看看我,帶著些許歉意地告訴我,后面房間里的書架上還有些新到的書,只是沒有完全整理好,問我是否愿意多費些勁去那里淘淘看。
剛走進那房間,還沒來得及蹲下細找,就一眼看見我的“心上人”在那里!沒錯,就是它,牛津大學出版社的《銀河》叢書,1958年版,1965年第十次印刷。
看見我那狂喜的樣子,老太太不禁好笑起來。這時候我才顧得上問她多少錢,心想多少錢我也要買,但愿她不要漫天要價才好。
她接過書,稍一打量,說這書還沒來得及標價,一般要賣五塊錢,看我這高興的樣子,她愿意打對折賣給我,兩塊半美元。
我除了千恩萬謝,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話了。
過了兩年,在一個夏天,我又經過那里,又去找那家書店,想再回味一下當時的那種感覺。推門進去,柜臺前兩個發髻高聳的“朋克”男青年在擺弄一臺轟隆隆的音響,周圍到處是錄像帶和半裸女人的電影海報。他們看著我奇怪,我也在迷惑,以為走錯了店門,趕快道歉逃出??墒窃谄G陽下沿街來回走了兩趟,覺得自己既不是糊涂,也沒找錯地方,只好鼓足余勇再度進去詢問。
那書店嗎?早就關門了。對方漫不經心地告訴我。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怪夢,可是回去從書架上把那本書找出來,扉頁上分明寫著購書日期和地點。查了電話號碼本,也沒見那書店的蹤影,一段記憶和歷史就這么消失了。
這么好幾年又過去了,記憶和歷史變得更加模糊。我懷疑,現在走在街上,即使見到那老太太,我是否還能認出她來。只有這本書,無言地告訴我,曾經有過那么一個冬天的日子。
書還挺新,里面有些段落被各種顏色的筆畫了道道。紅圓珠筆橫線是我畫的,其余的,則是書的前任主人留下的痕跡。
是誰?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書現在屬于我。
(選自《隨筆》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