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終于知道,我在這兒什么都沒做,現在是無事可做,那——過去,也從來沒有做過什么。這么一座適合人生活的城市,只要你在這兒呆上個五年六年,管保你走在大街,會一個勁兒地跟人亂點頭,亂打招呼,我在1998年的夏天就有過這樣的經歷。我沿東風路往東走,然后往左拐,就拐上人民路。從商業大廈開始,一直到百貨大樓,就是這一百多米的地頭,那時候正改造成步行街,我是晚飯后去溜達溜達的。我口袋里裝著滿滿一盒玉溪煙,還沒走到人民劇場,就只剩下了三根。
我的中學就是在這座城市里讀的,中學時沒正經讀書,那時候就愛逛街,見街上總有些人橫著走路,覺得人家很威風,就也想這樣,把天天晚上逛街當成課外活動,很快,我果然也就是在街上橫著走了,就果然很威風了。從1996年到1998年我差不多完成了這樣一件大事情。
遺憾的是,然后我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并且在后來走了完全不一樣的另一條路,從前拿刀的手后來改操拿筆了。歪詩韻文地走了下去。離開的時候,是因為高考落榜了,落榜的人自然不止我一個,那些天天在街上能遇上的哥們幾乎都落榜了。在我還繼續在街上威風的時候,他們卻一個個地暗暗地消失了,然后就是我也消失了。
我現在再回來的時候,那些人居然都已經混在什么建委、土地局、設計院、公安局、法院這些部門了。我卻還是沒事情可做。我們小區的網吧里就天天出現我這個人了。我也算得上一把歲數了,總不能還到街上去逛吧。找人喝酒都找不到的,打這些朋友的電話,他們都說跟單位里的同事在一起,或者說是在辦公。有一次,一個在設計院工作的朋友叫我去打麻將,我雖然沒錢還是硬著頭皮去了。這些人現在混得好啊,我對他們現在的混法不太熟悉,我希望能盡快地融入他們,就去了。
在打麻將的那個下午里,這個人的手機響得—時不停,他一會兒說他在合肥,明天回來;—會兒說他在杭州,陪老婆—起消暑,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又說他在阿五家的飯店里,在打麻將,說老蕭也回來了。我不知道這回是什么原因,居然他跟人家說實話了。我也沒問是誰。現在這些人,你是問不得的,你一問他就說你不認得。手氣居然不錯,我贏了50塊錢。恰巧我贏得又不是最多的。晚上那頓酒贏得最多的那個人請了。他們就說老蕭的業務水平還是不錯,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擱淺。我聽了心里有些得意。心想,你們這些屁孩子,說到真本事你們哪行。
吃飽飯,其實是酒喝高了,設計院的朋友要帶我們去卡拉OK。都這個年代了還卡拉,我堅決反對。這下他們仨一起偏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確信我是從外地——大地方回來,沒有懷疑我是從外地的某個郊區的工地上回來的。我建議找個喝酒的地方,能有點兒金屬音樂,最好能有個什么見不得人的樂隊在一邊助興。這下他們是徹底服了我。這小地方上哪兒找這么個地兒去。我又得意了一番。
最后決定去喝茶,去的香啡花園,就在政府廣場上,離我家很近,整個西門這片兒,燈光最亮的地方,燈光最復雜的那個就是。喝了三個小時的茶,打了四局80分,我們就一齊起身走。這回我搶著去買單。導買小姐把我導到吧臺前,把一張單子給我,說:84,謝謝先生。居然很標準的普通話。我—下子噎住了。被這口普通話和84塊錢的茶水給噎的。我差點就問是84角?
這樣我把口袋里的所有錢都掏了出來都給她了。那小姐也有些吃驚,好像她從來沒見過零錢似的,想想也是,誰沒事兒口袋里有近百元的零錢,全是十元鈔和五元鈔,連個錢包都沒有。這樣我半夜回家了。回到家我就把皮鞋鎖起來了,我不打算再出門,就算是出門,不過是去小區里的網吧,去那兒穿拖鞋就成。
其實就呆在小區里上網也是件樂事,至少不壞。仔細想想,多好,安全,比投保要安全多了。投保二點兒都不保險,投保是告訴你發生了之后你能得到什么保障,而我們需要的是不發生什么。像我這鳥樣子,牛得很,現在這狀態上街去估計還是橫著走路,這習慣一時難以割舍,倒不是我不愿意割舍,在外地我就乖得很,可一回來我就覺得橫起來了,很自覺,要真是橫著走的話,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一根煙都發不出去,因為我誰都不認識,也沒誰認識我;二,遭一頓痛打,弄不好還要挨刀子,挨刀子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了,聽說現在街上混的人手里都有噴子。
還是小心一點兒好,再說了,這些年我也寫了點東西,雖然一個字兒都沒發出去,也自命是書生了,犯不著跟那些小痞子一般見識。不職他們同流合污。我就天天睡覺,上網。想泡MM了,在網上泡就是了,應有盡有,環肥燕瘦。多好啊。網絡真是個好東西,誰都沒見過誰,一根線兒接上了就能瞎吹牛,任怎么吹都行。
我發現有一件事情還是做得不太妥當,就是皮鞋不該鎖起來,鎖起來其實也沒關系,我那天一下把鑰匙木知道放哪兒了,愣是找不到。平常在小區里買份報紙,買瓶啤酒,買盒什么的都無所謂。可表姐叫我去她家吃飯;我也想看看表姐的小毛毛頭。我家在西門,表姐家在北門。一出我們小區的門就能坐上6路車,6路車在她那小區的門口有個站牌。從理論上講,跟我在小區里活動差不多。但是我不能穿拖鞋赴宴啊,我是個書生呢。擱這小地方,真刀真槍地比,沒準兒我還能算個詩人作家什么的呢。
我最后是把柜子砸了,穿了皮鞋去的。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進家門,換了皮鞋下來我又琢磨這回該把皮鞋放哪兒呢。我媽已經看見了我慎重考慮的棒子,我媽說你要是不想出去就不出去,要是想出去就出去,別沒事兒在家里折騰家具。要不這樣,你把防盜門鑰匙交出來。這樣不就成了。你想出去都出不去了。關鍵你還是想出去的。大概現在混得不行了吧。就拿皮鞋,拿柜子撒氣。
責任這個東西不能說,一說起來沒意思。說說我的這些個今天在這座城市里威風凜凜的哥們吧,當年他們都在人民路上橫著走路的。當然,他們只是當年在人民路上橫著走路的人中的一部分,大多數橫著走路的人今天白天出門都很稀罕。那天—起打麻將的人,阿五是個初具規模的老板,設計院的那個人叫張秋,贏得最多的請了那頓酒的叫王淚。這里又要分層次來說。
阿五是我初中的同學,初中畢業后去北京的一個番號保密的部隊放了三年電影回來了,他回來后沒有工作,就在街上漂著,那是1997年元旦剛過,我在家里接到他的電話,要我去他家喝酒。酒是北京的二鍋頭,褐赭色的壇子裝的。在這之前我們已經斷了聯系,就是這一頓酒恢復了聯系,我們又重新是哥們。我們同學的時候是1991年,在一個叫魏家壩的小鎮子上。1997年的時候,我們都在這座城市里,剛剛復員的他在這座城市里除了戰友大概也不認識誰。
當一個人重新站在你面前的時候,是需要重新再認識的,甚至于就是再認識一個陌生人,過去的很多東西已經不足為據。何況從1993年到 1997年,正是我們生長、發育,動蕩不堪的年齡。 1997年的那頓酒喝過以后,我們并沒有馬上立即成為哥們。在隨后的一年時間里,除了在路上碰著,我們幾乎沒有在一起玩過。這時候,我在忙我的酒PE;他在經營他的煙酒店。
張秋是我的高中同學。在一中,總有那么一群人無所事事,整天想著法兒玩。比如歷史上的一中“五虎”,95屆的許鎮、李認、談勇……,96屆的谷鴻、鳳雷……我們是97屆的。97屆的還有呂弱、蘇醒、許勇,我們在師兄們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狂起來了。我們還沒離開,下面98屆的江科、周偉、劉劍也起來了。但我們這屆最強,我們這樣認為,別人也這樣認為。其實在學校的時候,張秋跟我們的關系很一般,這也很正常,很多時候,一個人你認識,認識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你發現,原來是很好的哥們。而同時很多人,關系很鐵,很不錯,忽然有一天,你發現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哥們不是說了算,也不是—貫是哥們就是哥們,是不是哥們通常是某一刻的事情。大多數人,只能在某—時刻是哥們。其他時間內,他僅僅是你認識的一個人。與大街上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1998年的秋天,我和張秋同時去了省城—所高校讀書,在那里,我發現我們原來就是哥們。當然,我在寫這些字的時候,這個涼爽的2002年的夏天,我重新回到這座城市。在1998年,在省城,在那樣一所高校里,面對來自全省的其他階級兄弟流氓土匪,我們就是鐵哥們。我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說難其實假的,虛得很,哪里會有什么難,無非是一起喝酒,一起泡妞,在外人面前我幫襯他,他也替我架勢。再大不了的就是,我今天給他100塊錢,朋天他替我請一幫哥們喝酒。
我讀了一個學期就離開了,沒有繼續讀下去。我又去了別的地方。我很多時候都覺得,我的生活就是去別的地方,我跟這個世界的關系就是:這個世界在幫助我,幫助我最終完成我自己,這個自己我是一點計劃、一點把握都沒有,我也不認識我自己。到2001年,張秋已經回來這座城市了,他不動聲色地進了設計院。我覺得除了畫地圖外,他是什么都不會畫的,更別說設計了。可是他能喝酒,在省城的幾年里,他的酒量增長速度是圈子里的新聞聯播,每天都在刷新。他還會察言觀色,他會來事兒,他黑的白的都行。最關鍵的是他有個好爸爸。
王淚也是那所學校的同學,這之前我們認識。現在補充說一句,我們在那個有名的建筑學校讀的是成人教育,王淚是受單位派遣去學習的。王淚初中畢業后就進了建委,一直半懂不懂地工作、吃香喝辣。去學了幾年后,還是半懂不懂。半懂不瞳也什么影響都沒有,工作干得很好,獎金比誰都多。
不能抱怨什么,有些人就是過得好一些,有些人就是過得孬一些。有人過得好就有人過得孬。社會分工是這樣的簡單,可這些簡單的道理需要進入社會才能知道,比如我弟弟他就不知道。我昨天看了他的作文本,我弟弟的偶像是:“竹林七賢”、李白……我不想列舉這個名單,盡管這個名單我是另6樣的熟悉。在我中學的時候,我是一直不承認自己不如我一中的同學們的,我覺得自己也就像阮籍—樣避世而過,隱而不霹;我的同學們后來去了北大、清華、復旦,今天遍布全球。而今天,在我否定過去的一切的時候,我的弟弟,正在一中讀書的弟弟,他繼續如我當年一樣地想,并且這么做。
我勸我的弟弟:不同的時代了,人才的標準不同了。能看得出來你有濟世安邦之心,可得要先有濟世安邦之才。這個才是什么呢?不是寫文章,不是思考問題,或者說是不僅僅是這些,還應該包括其他的一些東西。說到這里我忽然發現歷史上最好的詩人、作家都沒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盡管他們都有滿腔的熱情想渡蒼生。我就說了出來,我問我弟弟:你應該想想,那些人,比如屈原、阮籍、李白、蘇軾,為什么都沒有做成事業呢?我想客觀原因是有的,但是主觀上也有原因。你既然想成就事業,那你就要避免跟刪)走一樣的道路。
我弟弟還沉浸在悲痛之中,我強行看他的作文的悲痛使得他傷心欲絕。接著我就離開了弟弟的房間回到客廳里,然后和父母一起說起了弟弟的事情,分析他的性格形成,最后達成共識:他形成今天的性格完全是因為他的內向和自閉,而這個內向與自閉則來自他的父親和哥哥,先天的遺傳基因和后天的生活環境如此。我的弟弟在作文中寫到他不愿意拿著一張北大清華的文憑坐享其成,他不知道今天,在今天,在新世紀的中國,即便是拿著北大清華的文憑也不存在著坐享其成一說,這里,我想批評十下全中國的中學老師們,我只能批評老師們,老師們其實也是替罪羊。
一個優秀的老師,比如我的高中物理老師朱儒奎先生,他一直深得我的敬仰,他不僅僅是業務精湛,作為一個老師,業務精湛不能說是優秀的老師,如果說是優秀的老師,這個標準是落后于時代的。一個優秀的老師應該給他的學生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這是所有老師的義務。再比如我弟弟現在的語文課老師。我弟弟是個不愛開口說話的人,但是他是有思想的;他的閱讀量驚人,獨立思考問題的能力驚人,而他從不吐露,惟有在作文中展示。他的語文課老師王立金我不認識,他是一個好老師,但他給我弟弟的評語我都看了,不乏鼓勵溢美之辭。可是,對待一個孩子,對待他的嶄露頭角的思想的芽兒,他應該給予疏導和矯正。必要的矯正不是扼殺什么天才少年。
1999年的春節,我決定從建工學院里撤回來,我沒有辦法適應那里的生活,我決定回來補習,重新參加一次高考。當一個人自己決定要去做某件事情的時候,他一定是找到了某種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神秘動力,這是無法言說的,總之,我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復習,迎接考試,我大概有5個月的準備時間。當我在馬市金家莊區的礦內一棟樓上開始坐下來的時候,我知道在我的城市里,還有省城合肥,所有我的哥們一定都以為我是失蹤了,失蹤在我那樣的平常,他們——我的哥們雖然不了解我,但是他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勤于思考的人,這樣的人沒有太多江湖兄弟。一個人從思考中獲得的,再從生活中驗證,是件快樂的事情,通俗地講,就是想做點什么就做點什么。我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尼采,1998年我第一次讀到尼采的書,這讓我興奮不已;另一個是我偉大的父親,他總是那樣高大。
我會常常想起高中的一個叫劉建榮的同學,她曾經說過一句樸實無奇的話,她是在1995,年說的,那年我16歲,、她應當比我大一歲,17歲;她說,一個人付出努力的機會總是有的,但是未必、就一定能得到回報。當時我是聽不進的,我堅持只要我想去做,就一定能夠做到。我是有這樣的經驗的,在我的初中時代,二年級期末考試我的成績是全年級倒著數,到了三年級,我還不是成了全年級第二。1999年,我打點行裝,渡江東去馬市的時候,心里甚至還帶著一些得意。我又將做自已想做的事情。
一個人在某個階段都會有一個目標,一個夢,他(她)會陷在這個夢里,可這個夢終會有醒的一刻,這個夢醒的一刻就是下一個夢誕生的時候;一個人總是活在夢中,他(她)為目標活著, 1999年的上半年,客觀的環境、主觀的意志上我都夢醒了,我為另一個夢而奮斗。1999年的高考分數線一出來,我就想到了劉同學的那句話。秋天的時候,我去了一刪幣專,讀的專業是政教,在皖南的山區。
這世界無時無刻不蘊藏著莫大的機遇,互聯網就是我的機遇。如果沒有互聯網,我是不會去寫作的,我有良好的閱讀基礎,有敏感的神經,這一切在遇到互聯網以后,我開始寫作,非常業余地寫作,而寫作竟成了我現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這在2000年之前是不可想象的。接受高等教育的夢想在這個時候差不多也醒了。發財的夢想更是早已經醒過,我的哥們早在1997年就已經挖了“第一桶金”,我的夢想是快樂,快樂成為我最高的追求,惟一的追求。失業的前奏是2001年我們的學校招生的分數線只有200分,畢業了,我就失業了。
總還是要回到這座城市的。人民路還是人民路。街上每個公廁的位置都沒有變化。在師專期間,我抽時間看了全國一些頂級城市,也想過在中間選擇一個留下來。回來的時候,是那樣的輕松,失業也便失業,在一些宴會中,我總被介紹為“自由人”,不在交警隊,不在建委,也不在銀行和電信。可能量,它在積蓄著,我不做什么,但期待著做一些什么,總之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