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爸爸過世已有幾年,離別、壓抑和痛苦仿佛淡了——他逝于一場極其意外的心臟病發作,大概是有什么東西回家要取吧,就在離家幾百米他常去的小公園旁,救護車趕來時已支持不住,適時,我在大學階梯教室里上課,哥哥在新工作上打拼,媽媽則和領導談著取暖補貼的事情,然后我們在世界末日般的醫院匯合了,而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欣欣向榮的春天。媽媽退休后閑不住,在樓下開了個小店,我朝九晚五地做著無聊而體面的工作,我的哥哥被公司派到南方,隔幾天給家打電話,報告平安和女朋友的進展情況。生活如此繼續,春天如期來臨。
我的朋友有一個在中學做生物老師的,常常打電話和我聊天,學生調皮搗蛋,老師們表面一套,背后也有一套,人人似乎如此,天下都一樣。那是個快要拆了的破學校,朋友常常為實驗室一塌糊涂而氣憤,學校連起碼的實驗設備都置不全。與十年前我們相比,不但沒有進步,好像退步了,不過,我們那時就讀的是一所資金雄厚的重點中學,人人一個實驗臺,旁邊有水池,桌上的器械記不清楚,總之很正規。從蝗蟲到蚯蚓,從小魚到蛤蟆,我們都做過細致的解剖,當然慘不忍睹。記得非常清楚的就是最后一次做哺乳動物實驗——用的是兔子,四個人一組,活的小兔被老師拎著耳朵放到桌子上,要求肚皮朝上,用針固定,然后看心臟和人有什么相似。
實在的,每次想起我的小兔,從前學生時代的記憶一定會涌現,清晰得就像昨天剛剛發生,那一身疙瘩的癩蛤蟆,手指上依稀還可喚起顫栗而好奇的觸感,空氣里似乎回旋著魚的腥味和奇怪的藥水味,耳朵里也滿是實驗課上的喧鬧,對我們來說,那真是刺激新鮮的游戲。
一天,我的生物老師朋友告訴我,學校送來四只兔子,什么實驗也做不成,去年的兔子也如此,被人要走了,最后不是丟了,就是死了。我拿著電話的時候正盯著光禿禿的窗臺發呆,琢磨養幾盆花,他的話使我一下從花想到草,想到兔子充足的食物和它那溫順調皮的舉止,我說,給我一只怎樣?
我們兩室一廳的房子很小,幾乎沒有什么客廳,一條過道,旁邊是廚房和衛生間,向里是南北兩個屋子,一間充當倉庫,一間是媽媽和我的臥室,吃飯也在其內。我說出要兔子的時候實屬沖動,過后想,媽媽能同意嗎?在哪里養它?
幾天后,我用讀書時代的雙肩書包把小兔裝回來——路上激動得不得了,恨不能一下飛到媽媽身邊,請她看,小兔來了!她在大樹下坐著看店,我雙手捧著書包,小心拉開一條縫隙,一小團白白的腦袋向外拱,兩只氣派的大耳朵尚未長成,僅僅柔軟而嬌嫩得像毛線手套的大拇指,先支棱出來了一媽媽驚喜得像個孩子一樣笑,目光里閃爍著小姑娘般純真,快拉上吧,別跑出來,哎喲,別擠著它的耳朵!媽媽的老家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自小家里牲畜無數,來到城市生活多年,爸爸時常念叨著老年后陪她到郊區生活,買一個帶院子的小房,再養點小雞小狗什么的(她并沒有養過兔子)。不知怎的,我看見媽媽少女般的表情,心里竟是十分的難過。
那時小兔只有一只小小的貓大,從書包里拿出來渾身顫抖著,小鼻頭—吸一吸的,毛雪白但好像不那么均勻,有的地方厚,有的薄,碰碰它的小屁股,挪動挪動,確實非常膽小且茫然無措。我和媽媽蹲在地板上,兩個腦袋幾乎貼在一起地圍著它看,好像媽媽比我還高興——也不知是母兔還是公兔,不知是健康呢還是餓了很久,這么小又這么瘦。媽媽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撫摸它的后背,總之我們是高興過頭了,而它也很快適應了似的,紅豆一般的眼睛眨了眨,蹬蹬盾腿蹦了幾步呢。還是媽媽有經驗,稍頃即明確了任務,首先得有個窩,同時不能餓著呀——兔子啊,暫時委屈—會,重新裝回書包,我去拔草,媽媽找木頭釘籠子。
我滿頭大汗地拔草回來,媽媽正在走廊里釘籠子哩。左看看,右看看,橫端詳,豎比量,媽媽她連籠子都會釘啊,我不禁驚訝,可爸爸釘木椅的時候媽媽不是打下手的嗎,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澀。籠子很不錯,上方兩塊活動的板兒像天窗,小兔從那兒跳進跳出,下面是地板邊角料作底兒,一點毛刺也沒有,最底下還有凹槽,墊著塑料布,接小兔的排泄物。兔子不吃水分太大的食物,否則會拉稀生病的,糞便由此只是一個個黑色小硬球,草為原料,一點不臭,但兔子的尿有點味道,可媽媽和我不嫌,經常換塑料布,為此,小兔始終白白的,聞不到騷臭味兒。我們盡了力,但不知它是否滿意,媽媽在兩個小屋中間有陽光的地方放下籠子,抹一把頭上的汗,就是它了!媽媽一手拎著它的小耳朵,一手輕輕托著它的屁股,兔子是不能攔’腰像抱貓那樣抱的,我拉開天窗,連扔帶送連嗔怪帶不舍地把它放了進去,兔子抬著腦袋看著天窗關上,吸了幾下鼻子,這兒嗅嗅,那兒撓撓,轉了兩圈,然后乖乖地臥倒了。
開始,媽媽買了幾次胡蘿卜喂它,兔子吃得小嘴通紅,很快我們意識到這有點浪費,它同樣是喜歡吃草的,而且草和蘿卜到底它更喜歡哪樣也不得而知,似乎是動畫片里的兔子都吃蘿卜。媽媽畢竟在農村呆過,突然想起兔子喜歡吃豬牙草,荒郊野外—片片都是那種草,可城里卻不多見。媽媽沒有告訴我,托鄰居看著小店,到處去找草,本來路邊和墻根也是有一些的,離家不遠有個工廠倒閉廢棄了,院里也應該有吧,可我們討論后猜想有工業殘余而放棄了。如此媽媽終于知道了幾處豬牙草茂盛的地方,還順便打聽到幾樣別的兔子也能吃的草。
我看她奔忙,還要看店和進貨呢,就說我來拔草,天漸漸長了,草越長越多,從此,我下班后就騎著自行車去拔草,媽媽則在早市散盡前去撿拾菜葉和蘿卜,食物像小山一樣堆起來,最后喂小兔的都是最好的。有的時候,賣胡蘿卜的老農守了一早晨,不小心弄折的兩半兒的胡蘿卜賣不出去,全送給了媽媽,我們把劇巴最脆的挑出來給小兔吃,稍差點兒的我們自己還炒菜吃呢,我還從沒有這么喜歡吃胡蘿卜呢,那段時間倒是吃了不少這樣免費的胡蘿卜。眼見小家伙越長越胖,眼睛紅得像新鮮櫻桃,耳朵輕盈碩長,腿上的肉飽滿無比。誰見了都夸它漂亮歡實。
我—開門,也就是門一欠縫,一眼就會看到它臥在籠子里,有人回家它就撲棱一躍而起,向著門開的方向使勁兒,嘴巴從籠子縫隙伸出來,耳朵一擺一擺的。是高興有人回來了,還是餓了?不知道,它不會像貓狗那樣和人親呢,但一定是熟悉了我們的氣味吧。哪怕僅僅是為了吃的!我把天窗打開,小兔從籠子當中二躍蹦到地板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像個跳高運動員,然后就跟著我,跟著我脫掉外衣,放下背包,而后我給它從陽臺上拿食物——放到屋中央,它急不可耐地吃起來。嚓嚓嚓,嚓嚓嚓,一把一把的萆迅速捋進它的嘴里,葉子吃掉,莖和桿剩下,最后也吃掉,如果是胡蘿卜就有趣了,和動畫片不一樣,它不會抱著蘿卜啃,兩個小前爪按著,悶頭吃,嚓嚓的聲音特別響亮,胡蘿卜一小丫一小丫漸少。我忘了天黑,于是做晚飯,它則自己接著吃,吃飽后東嗅嗅,西看看,鉆到床底下或者蹦到床上,我得一邊干活一邊看它,小家伙的牙齒了不得,天性愛磕東西,木床腿、米袋子、電話線都有它的牙印,床下陳年的衣裳也被它咬壞了幾件,我為此拍打它的屁股,它一躍就跑開了,還是會去,可見它沒有貓狗那樣聰明懂事,像個傻乎乎的淘氣鬼。
媽媽回來,我們圍著圓桌吃飯,它就伏在媽媽腳邊,有時把腦袋搭在媽媽的翻毛拖鞋上,媽媽的腳動一下,它跟著動一下,不想離開。
我從前—直以為兔子只會蹲臥著,四條腿收在腹下,而實際上,最放松和滿足的時候,它會將身體完全伸開,后腿也平伸在地上,粗壯的大腿根被厚厚的毛掩住看不到,嫩嫩的小腳掌舒服地伸著,身體也顯得很長,大耳朵依然驕傲地挺立著,偶爾轉動,警惕性十足。我曾試圖摸摸它的后腿有多胖,可剛一碰它就收回后腿弓起身體,看來最厲害的兔子后腿侵犯不得。它跑得快,蹦得高,耳朵自如旋轉,聽力極佳,但視力恐怕非常一般。
兔子洗臉是非常可愛好看的。后腿和屁股支撐著地,兩只小前爪從嘴巴蘸了唾液抹抹臉,打兩個圈,而后再蘸蘸,眨眼的功夫拉過大耳朵,擦兩下,再換另一個,耳朵可以一直拉到嘴巴前,洗完爪一松,大耳朵倏忽彈回去,它好像很高興似的,往往接著蹦兩下,還甩甩腦袋。伏在那里,白得像雪,柔軟溫暖如一團馬海毛線,兩只紅眼睛亮晶晶光閃閃,修長的大耳朵薄如翼,纖細的血管微微凸現,小家伙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我們的小兔健康、強壯、胖嘟嘟的,智力不見得怎么發達,但喜吃喜鬧,說急就急,說得意就得意,對我們的問話無動于衷,始終沉默著在我們左右,我們從沒有訓練過它多乖多老實,相反隨它任性。
春夏秋,小兔的食物豐富,胡蘿卜、卷心菜很便宜,費點力氣豬牙萆也總拔得到,西瓜皮它也挺愛吃,只是,菜要晾干,瓜皮要最外邊那層水分最少的,猜想那種甜脆像胡蘿卜巴。小兔非常乖巧,調皮是每時每刻的,但在外面玩久了,它竟知道自己蹦回籠子。第一次我和媽媽很奇怪,猜不透,還擔心它病了,但終歸是很好的。秋暮之時,天氣漸漸轉涼,媽媽依然起早去早市,菜似乎越來越少,草也黃了荒了,而小兔依然能吃能玩,渾身的毛越發厚了,用手摸上去,像密實松軟的毛墊兒,也胖了,抱它的時候相當重。
天氣越來越冷,早晨窗戶凝了厚霜,廚房的下水壁結冰了,媽媽依然一個人上貨看店,殷勤照看小兔,一點點菜葉都留下給它晾著,食物只有這些了,冬天青菜很貴,買的是有數的,不能像春夏時管夠吃了,我們自己更舍不得吃西瓜。我猜想就像人—樣,吃慣好的,吃不飽或吃得太差肯定不高興吧,可小兔并沒瘦,依然歡實。有一天吃飯時,它伏在我們腳下,我隨便拿筷子逗逗它,它撲棱爬起來,立起身子伏在我腿上想夠吃的。餐桌上實在沒有能喂它的,可我不想讓它失望,不想無端調理它,就夾了一點炒豆腐絲喂了它,當時它吃得特香。可第二天,為它倒尿時發現它拉稀了,稍微有點打蔫,可把我們嚇壞了,喂它吃黃連素,可它吃了又吐,想盡辦法,后來用塑料碗撒了—把小米,將藥掰碎了摻在一起,它埋著腦袋在塑料碗里吃,我們還高興呢,結果米全吃了,藥都剩下了。第二天,它就好啦。可能是豆腐絲油太大,也可能摻了尖椒有些辣,總之,我們不敢隨便喂它了。
第二年天氣漸漸轉暖時,我們高興,為小兔即將到來的食物高興。借鄰居的秤稱它,已經九斤多,鄰居都說夠口兒了,該吃了,我們卻只想為它找個伴兒,真的,找只母兔,讓它不再那么孤單,我甚至給同學打電話,若可能請他為我留只母兔。
沒有誰比媽媽和我更加留意青草的變化,今天媽媽說冒出綠苗苗了,過幾天細細的草葉就請兔子嘗鮮了。然而,這個春天人們慌張無比,非典漫天撲地來了。消息點點滴滴從南方的親戚朋友那兒傳過來,媽媽整日為哥哥擔心,電話隔天就打一次。小兔的生活如常,只是有點掉毛,地板上常常就掃出一小團一小團的兔子毛。工作單位的同事知道我養兔子,對我說,動物愛傳播疾病,非典就是—例,養動物要小心為妙。媽媽和我看著貪吃的小兔,心里一片茫然,它那么干凈,也不接觸其他動物,不會的。心底隱隱為它不安著。家附近的廢工廠清理了一陣,一座新的醫院開始動工,據說是安排非典病人隔離用的,大街上人很少,一只普通口罩要十幾塊錢,生活是那樣壓抑和不安。
更加糟糕的事情來了。沒有幾天我感冒了,起先沒有在意,那時誰敢輕易去醫院啊,我吃了幾天藥,不見好,主要是不停地亦并非太劇烈地咳嗽,再換貴的好的藥,依然咳個不停。并不影響什么,吃飯工作都很好,稍微疲倦,也不發燒,然而還是驚擾了同事,非典已成漫天之勢,人人談咳嗽色變。我咳嗽月余,最終去了醫院,透視化驗,不是肺炎,更不是非典,接著吃藥,但依然好的很慢。領導半是體諒半是為難地讓我休息兩周,我
整日悶在家里,讀書也寫點文字,但心情落寞。想把小兔自由地放在外面也不能夠,醫生說我身體太弱難抵非典氣管不好注意哮喘等等云云,媽媽限制我和小
兔接觸,更少放它出來。
我們這里也開始有非典疑似病例了,空氣陡然緊張,人們捂著大口罩到超市搶購食品,媽媽小店的方便面和飲用水脫銷。草綠了,花開了,陽光燦燦的,可街上沒有人,白臼里媽媽在樓下寂寂地坐著,批發市場已經關門,我歪在床頭,小兔靜靜呆在籠子里,除了吃東西它不常出來玩了。吃晚飯時候;媽媽終于商量著問我,能不能把小兔送走,鄰居也說話了,小兔似乎堅決不能養了,下水道不是也傳播疾病的嗎?我們無聲看著小兔,天啊,讓它上哪兒去啊。
男段肘間是痛苦的,倒不完全是離別它,想讓它自由,吃得飽,不受欺負,絕對不想它被人殺掉吃肉。媽媽聽說離家不遠有個獨居的老婦人養兔子的,特意跑去看,回來告訴我,她根本不管兔子,幾只灰黑色的小兔就蹲在屋檐下啃著冬天的干玉米棒子,又瘦又臟。我說兔子不是喜歡在田野里生活嗎,送到郊外怎么樣。媽媽問如何送,我說坐上長途汽車送到山溝里,最后這個主意也被否定掉了,它也許會在公路上被車撞死,也許被人抓住。想了好多辦法,可仍然不能安心將小兔送走。
我們還給動物園和野生動物協會打過電話,答復是一你們的兔子必須經過檢驗檢疫,否則不能收留給其他動物作食物。原來如此!
我看到媽媽精心為小兔擇著草,一把一把送到它嘴里,上貨回來,卸下自行車馱載的紙箱和飲料,她又趕緊把撿拾來的胡蘿卜洗干凈,喂給它,那樣奔忙,甚至顧不得自己好好吃飯,我心里明白,她是多么喜歡小兔留下,可——我的身體,還有緊張的情勢,看來,我必須幫助媽媽趕快送走小兔,不要讓她為難吧。
一個常來我們院賣糧食的老農知道了,因為媽媽向他問過養兔子的經驗,他說如果放心就讓他帶‘走吧。時間已經定好,中午他賣完大米就過來取小兔。我有種不真實感,總以為它不會就這樣離開的,之前的晚上并沒有太悲傷,和往常一樣,我和媽媽吃晚飯;喂它食物,多撒了兩把小米而已,跑夠了抱它回窩。臨睡前洗漱,我看了看它,安靜地臥在籠子里,耳朵一個豎起,一個垂著。早晨我醒來時,媽媽又去早市了,我匆匆丟下兩棵水蘿卜纓子,關門上班了,竟沒有仔細看它或抱它。上午工作接近尾聲,猛然想起小兔可能已被送走,心是沉痛的,只想找些更辛苦的事讓自己承受,與小兔朝夕相伴的情景閃過眼前:它的軟軟的毛,息息的小鼻頭,倔倔蹦跳的樣子;它總是吃不飽,還到處鉆找東西,咬壞米袋,啃壞皮鞋;吃飽時,它快樂地一顛一顛,圍著我轉圈,咬咬我的褲子,又蹦了開去,或者舒服地伸開后腿伏在我腳邊;我偎著它的臉,它那股溫暖健康的動物氣息;它是沉默的,永遠不明白媽媽和我多么愛它,我們總是遺憾沒有院子供它跑,,送它回籠子心里總舍不得。毫無味道地吃了幾口午飯,我想回家看它,又擔心眼看別人帶走會難以自持?從而使媽媽更加難受,然而終于咬牙趕回家,在開門的一瞬我還想,不一定就走了吧,可卜—籠子是空的。想起它昨晚依舊伏在籠內,歪過頭看著我,我竟如此粗心,沒能多讓它在外面呆上一會兒。然而,那老農是善良的,一臉的風霜,據說家里很多雞鴨,也有幾只兔子,院落很大,兔子的食物更是不要擔心了,小兔或許有更好的生活吧。我盯視著籠子,只覺得光線褪去,眼前發黑。
從此,兔籠子便永遠放在那里,不曾動過。看到它,心里難過,不看它,更加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