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洞”踏雪

故鄉(xiāng)小鎮(zhèn)西北約五里的漩馬嶺上，有一聞名四鄉(xiāng)的道觀，因其坐東望西，每逢夕陽西下，觀中石洞染金，滿壁生輝，明晦之變，恍然兩端，故稱夕陽洞。

記事起，常聽大人們說，夕陽洞歷史久遠，所供諸神有求必應(yīng)，靈妙異常。嶺上紫氣環(huán)繞，祥云斜掛，逢秋高月朗之夜，佇立漩馬嶺下金陵河邊，時有竊竊神語與聞耳畔，朦朧間且可見神仙翩然舞動之影。當其時，有緣睹此美景者，若能屏息靜氣，默禱敬念祝頌之詞以待仙蹤隱去，則必福氣臨門，騰達于世。據(jù)說，乾隆年間，六川河山村那個世代務(wù)農(nóng)的秦老漢家其所以連出三舉子，就是這個造化。盡管此類造化除秦舉人家以外，似乎罕有別人再享，但故鄉(xiāng)父老們描述那神妙畫面的熱情卻未曾稍減。

大人們虔敬的敘說給夕陽洞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好奇之余，屢欲一游。可惜，未及我親身驗證傳說之真假，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它那摧枯拉朽的沖擊力在山鄉(xiāng)小鎮(zhèn)的顯示，委實不比通都大邑差。先是來自寶雞市參加支農(nóng)勞動的紅衛(wèi)兵實施破“四舊”壯舉，把夕陽洞里諸神金像寶座砸了個稀巴爛。接著，縣有線廣播里，那位語調(diào)上飽蘸階級感情的女播音員，在憤怒聲討了兩位住觀道士跳崖身亡以自絕于革命洪流的罪行之后，以縣革命委員會的名義，向人們發(fā)出了嚴禁朝山拜神的警告。在不斷傳來武斗死人消息的氛圍里，這一切似乎沒有引起多少震動，只是再也聽不到有人復(fù)述那古老而神秘的傳說了。不知是“文革”雷電的確具有洗掃人們靈魂的威力，還是它悄然潛入了人們心底，初諳人事的我，當時頗感納悶。不過，納悶歸納悶，日月之輪照樣轉(zhuǎn)動。更何況，那年月里，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了。我也就漸漸把這事忘卻了。后來，由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下鄉(xiāng)，考大學(xué)，直至畢業(yè)后到外地工作，正如一首歌唱的——總是那么來去匆匆、風(fēng)雨兼程。除了偶爾于秋雨淅瀝之夜梳理往事時，腦海中閃現(xiàn)出漩馬嶺上兩道士縱身懸崖、命赴黃泉的凄慘畫面外，著實把夕陽洞及其傳說忘了個一干二凈。

那天是正月初六，吃罷早飯，約摸十點我便出了門。雪下得挺大，氣候格外寒冷，盡管如此，上漩馬嶺的人還是出乎意料的多。風(fēng)雪彌漫的山道上，人們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向山上蠕動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山腰。蹲在一株古柏下略息片刻，正待起身，忽然看見腳下山坡上，一位鄉(xiāng)下老大娘背著四五歲的小男孩正艱難地往山上爬，看著老人那一雙三寸小腳在厚厚的雪地里摸摸索索、試著向前挪動的樣子，不禁心頭一陣發(fā)熱，便跳下田塄迎住老人，要替她背一段。老大娘有些詫異地看著我，一時不知所措的樣子。我連忙解釋說，“我就住在鎮(zhèn)上，正月沒事，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咱們是同路，大娘就別客氣了。”老人這才點頭。那孩子接過我遞給的幾塊水果糖，咧開小嘴笑著，很高興地爬到我背上。

“娃你真好心腸呵！頭幾年里來咱隊的知識青年就像你，見人有個難處就來搭幫。城里娃就是明事理！”大娘不住念叨著。我笑笑，問她，“是去夕陽洞敬神？”

老人點點頭，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命不好，兒子那幾年修水利放炮時給砸死了。媳婦人老厚，想著有兩個娃哩，沒有走。家里給找了個上門女婿，兩口子脾氣也能對上，看看日子過好了，誰想到狗日的自前年春上賭開錢咧。這東西，你城里人不知道厲害，是個無底洞哩。輸急了連老婆孩子都賣。開頭手氣好，贏了，端回來個電視機，張狂的不行。可誰還不知道，天不會總亮著，花開得再好總要落。媳婦勸說、我勸說，狗日的就是不聽，想著他本事大得很，到末了，輸?shù)靡凰俊Ｎ堇镂沟膬深^豬叫人家吆走不說，糧食都快打折盡了。”“村上領(lǐng)導(dǎo)難道不管？”我著急地問。“管是管哩，可誰能把這孬熊管教過來。地分了，人家事情也多，哪有功夫天天跟著勾子后頭管他，自家不學(xué)好，難改孬毛病哩。”老人嘆了口氣，音調(diào)也隨之放低，“村里人都說，是惡鬼纏上咧，要請神哩！夕陽洞神靈著呢！前些年‘爺爺?shù)睢o砸光了，造罪呵！這幾年公家對敬神朝山不管了，山上‘爺爺像’都修好咧，我就想來求神給拈弄一下。媳婦肚子里又懷上了，來不成，我就把孫子背上來啦！”老人揉揉眼睛，結(jié)束了她長長的訴說。

一時無話，我感到心上沉甸甸的，兩條腿只是機械地邁動著。我很想給老人說，這事根本就不是神能管得了的，千萬別給夕陽洞抱多大希望，別費這神了。可是，看著老大娘那干瘦多皺的面孔和正在雪地里艱難挪動的小腳，不知怎么地，我終于沒勇氣把心中話講出來。一種深沉的悲涼、憂戚感就像冰流緩緩地爬滿我的身心。見我沉默不語，老人忽然問：“娃呀，你咋么有啥不順心的事？也去燒香？”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好娃！做得對，不信神不行！”她夸贊著，神情里有種樸摯的莊肅，而我卻愈發(fā)感到悲憫。

我們到了山門前。這里沿石階小徑蹲著一溜賣香表紙張的小販，大雪撲滿了他們的衣衫，參差錯落，拾階迤邐直至山門，抬眼望去，好似一排木然的企鵝。間或，從他們當中發(fā)出一聲“香表紙張，便宜賣喲”，那毫無掩飾的市井風(fēng)味，怎么看也難與夕陽洞的神秘、雄奇協(xié)調(diào)。然而，人們似乎對此渾然無覺。圍上前去的買主委實不少，有的香客一面買香表紙張，一面感激地對小販們說：“多虧你啦，這么大的雪，上來一趟不容易！”

大娘好像受了感染，說想再買點香表，執(zhí)意從我背上抱下小孫子。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我們分手告別了。

雪似乎小了一些，借著淡淡的天光，我在觀院里一邊走、一邊細細打量夕陽洞景致。眼前十幾個石洞皆有三米來高，南北走向順次排列于石崖。木門洞開，站在洞前可以看見里面幽幽的香火，若不是進香叩頭的人多，真有幾分陰森可怖感。走進洞，發(fā)現(xiàn)進深足有６米。撫摸著光滑而冰冷的洞壁，令人思潮起伏，感慨萬端。不說別的，在古代落后的生產(chǎn)力條件下，靠手工在這石壁上要鑿出如此寬敞的洞窟，不知耗費了先民們多少心血和汗水！透過耳畔香客門接連不斷的祈念祝頌聲，我仿佛聽到一片叮叮冬冬的鑿石聲，那里面包含著多少真誠的愿望和鐵一般的意志呵！

細細看去，十幾個洞窟皆塑有不同名號的神像，眉目之間，神態(tài)各異。玉皇之雄壯偉岸，西王母之雍容華貴，藥王爺之端肅清逸、閻王之兇厲猙獰，在民間藝人一雙巧手的勾勒渲染下，無不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神像兩廂有戎裝武士或秀麗青衣伺奉，那景致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舊戲中皇帝上朝時的場面。不知是皇帝因襲了神廟景觀，還是人們以皇家威儀為模式創(chuàng)造了神廟景觀。但兩者之間的親密相通是沒有疑問的。

尤使我感到震悟的是院西盡頭三個石洞的所見：顯然是剛剛于廢墟中重建的，無門窗，洞口石壁參差不齊，像是遭過人為的破壞。洞中神像都是新塑，未及施敷油彩，純粹拿腔作勢的黃泥胎子。喻之以裸露胴體的神靈，不恭，然而實在貼切。哦，神仙未造成之前，原也是這般尊容，既不美又不威風(fēng)，看上去倒很像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賣藝人或者托缽乞丐。這同其他諸洞中那些衣飾華美、富麗堂皇的神像形成了絕妙的對比。然而我想，在民間藝人們用彩筆、油漆為他們穿上身外之物，穿上飄逸俊美的服飾前，不都是同樣寒愴可憫么！只有在這時，你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到，神的確是人造的。你會同我一樣，因為看到了人造出神卻又匍匐于自己創(chuàng)造物的腳下而感嘆不已，伴著一種難言的悲憫。

在觀院東北角的井邊，我發(fā)現(xiàn)一座有近兩米高的石碑，受多年風(fēng)雨侵蝕，碑體已殘缺不全，但碑文仍依稀可辨。上書“重修夕陽洞記”，底下用娟秀的小楷記述了夕陽洞自宋朝肇建以來屢毀屢建的歷史流變，為道光二十二年所立。我知道，是年為清政府鴉片戰(zhàn)爭失敗，“江寧和款”告簽之時。陜西盡管地處中華腹地，未受戰(zhàn)火之殃，然則，那兩千一百萬銀元賠款恐怕也有陜西人一份。貧瘠山鄉(xiāng)，于此內(nèi)外交逼之際，尚有余裕精神，強擠脂膏布施神靈，思之不禁悲從中來。轉(zhuǎn)而一想，似也情理之中，對于祖先們來說，此時不求神佑，更待何時？望著石碑上密密麻麻鐫刻的為修觀捐款人的姓名，我突然想起電影《老井》，眼前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著影片結(jié)尾時那刻有眾多掘井人姓名的無數(shù)石碑的特寫鏡頭，耳邊似有悲壯的樂曲鳴響。雖然，我在恍惚雜思之中仍能聽到理智的微弱聲音：這是兩種不同的虔誠和奉獻。但我總覺得，雪光映照下的石碑上那些姓名依然是太行山下那黃土所凝練的，青幽幽逼人，又紅彤彤爍人！他們跳蕩著，像是一群鮮活旺盛的精靈在向我訴說著一種難以辯清的悲壯，這悲壯勢如疾雨，驟然傳遍我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然后在心底轟鳴炸響，引起我心靈的陣陣痛楚。

走在下山的路上，我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關(guān)于夕陽洞的過去和今天所形成的人物形象。種種問題紛至沓來，“社會政治生活的主旋律”、“宗教與迷信的界限”、“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與精神生活的貧乏”，這一切組成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環(huán)繞著無數(shù)我熟悉或不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那溫厚善良而又溝槽密布的面容，一齊逼真地凸現(xiàn)在我眼前。淚水悄悄地爬滿了我的雙頰，迷朦之中放眼望去，遠處金陵河水在白茫茫的雪中如一條青黑色的帶子飄飄逸逸、逶逸向南，流得那樣吃力，然而又是那樣的執(zhí)著。近處，更多的朝山進香的人正往山上爬來，在眾人的目光里我默默地走下了漩馬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