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知鄭群在比賽中頭部受傷搶救失敗的消息時,我正在畫室里專心地畫一幅巖彩。細小的顆粒和著明膠附在畫布上,有種強烈的迷人質感。
下午,殯儀館里起起落落的哭聲遙遠得仿佛來自一個與我不相干的世界。除了素色照片里微笑的鄭群,我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人認得我。我安靜地站立著,淚水一路向下,在心底形成小小的潭水。
從殯儀館出來已是傍晚,霓虹在很淡的夜色里虛弱地閃耀。剛剛下了一場雨,風也停了,滿街的柳樹失魂落魄的樣子。空氣清冷,車流如織,身著淺色衣服的我恍若天外的精靈。
鄭群是在4年前的冬天發現我的。我那時正為了大一期末的滑冰考試在公共冰場上拼命。
“嘿!你這么個滑法,腳還想不想要了?”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抬起頭來(因為太怕摔倒,我的視線一直是與冰面保持垂直的),正撞見他無與倫比的燦爛笑容。不久以后我知道了他是體育系大二的學生,省短道速滑隊隊員。
接下來的幾個下午,他的聲音總會在我掙扎踉蹌的時候從背后響起,必要的時候還會伸過來一只手臂:“注意重心!”“千萬不要向后倒,保護好你的頭部。”“你好!又見面了。”我總是報以感激的微笑。
我的動作終于有了一點連貫性以后被他帶到外圈滑大道。在這個他所謂的“真正練兵的地方”,我體驗到了飛翔的感覺。
后來我有機會看到了體育系專業冰場上訓練的鄭群。他和一個隊友前后左右相距半米,動作標準得就像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影子。看著4只黑龍刀在燈光的照射下行云流水熠熠生輝,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因為一個重重的后摔永遠留在眾多高手爭道搶行的賽場上。
二
夜里,學校附近自己租住的小屋。
我把自己窩在床上,和屋檐下失眠的月亮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與鄭群,就這樣一刀兩斷了。毫無預兆的齊刷刷的斷口。我仿佛看見那些原本彼此相通的氣息和情緒因為一時沒有了歸處,張皇失措地四散在風里。
第二天,我去系里請了半個月的病假。這一學期自由創作的時間比較多,所以很容易就批了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便蜷縮在家里,不肯出門。屋子亂成一片。書、資料、玩偶……堆了一桌一地。被各種有形的東西簇擁著,似乎感覺溫暖了一點、安全了一點。
朋友們三三兩兩地來了又去了,走馬燈似的。后來M實在看不過我這副“小憔”模樣,說好好的人這樣下去不瘋也傻了,于是叫來一群人,說是陪我去發泄一下。
根據地酒吧。我揀了一個最最黑暗的角落,以便可以繼續留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想發泄,不想放縱或一醉方休。一坐下來,忽然意識到古希臘一位原子論派的哲學家似乎也曾有過類似的舉動。一個為了不讓周圍瑣碎事務蒙蔽其理性光輝而狠心刺瞎了自己雙眼的人。我又想起了鄭群。我喜歡淺色衣服尤其是白色,他偏愛深色系最鐘情黑色和藏藍。
唉。M在我旁邊坐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仍然回我的住處,一個人。
我開始讀那些最晦澀的哲學書。看蘇格拉底、柏拉圖們如何為一件事情爭論不休,聽那些來自遠古的聲音如何清晰而凝重地在耳邊響起,每每到沉沉的暮靄使那些像昆蟲細腳一樣彎彎曲曲的鉛字暗淡得似乎要深隱進紙里去才肯放手。后來發現眼睛常常又酸又脹,眼周的每一根纖維都充了血似的掙扎著要沖出皮膚,右眼前那個游移不定的黑色斑點也是新近生出來的,才知道自己可能患了飛蚊癥。
15天的假期很快結束了。我開始穿著黑色或藏藍色的衣服在學校和住處之間往返。秋天到了,蕭蕭的落葉裝點著荒蕪的季節,荒蕪的城市,還有我身體內荒蕪十倍、百倍的心。
10月中旬,公寓還沒有供暖,北方一年當中室溫最低的日子。
濕冷的風大片大片地滲入膝蓋,手指和腳尖都是涼的。我撿了一支艷紅艷紅的筆,翻開日記,等那一片不斷擴大的明亮字跡漸漸溫暖我的眼睛。
三
結識大半年以后,鄭群對我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天秤座;完全的素食主義者;喜歡紫菜飯卷、香草冰激凌;向往雅典;絕少運動;胃病患者;嚴重缺鈣。他開始為我居然安然無恙地活了20載驚嘆不已,我也為他這個九成半的肉食主義者體重沒有突破100公斤且始終在75公斤以下徘徊暗暗稱奇。不過,用他的話說,為了“確保我不至于最終變成一株植物”,用我的話說,為了“有效降低他在35歲之前患老年癡呆癥的幾率”,我們制訂了每周去我那里共進午餐兩次的計劃,AA制。
3周以后,我見識了他全部的烹飪功底。
“油要熱,放入蔥絲、姜絲、蒜絲熗一下鍋,加入少許料酒、雞精,足夠的醬油和鹽,再來一些水,好的,把排骨塊扔到鍋里,蓋鍋,That's done,”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是等待。”
“油……水……扔牛肉……我看我們還是進屋看會兒足球吧。”然后他去沖著他的“羅大耳朵”指手劃腳,我則呆在一邊默默地欣賞托蒂美麗的頭發。
諸如此類毫無創意的過程,此刻卻讓我如此地懷念。
結果每次坐在飯桌前,我都會老老實實地用膝蓋夾住雙手,一邊看桌上豐碩的成果,一邊看對面威逼加利誘的臉色,一邊忍受他“注意了!雞肉是最好的蛋白質來源之一”、“大骨湯鈣質豐富,長期食用有效防治骨質疏松”、“您想擁有一雙明眸配合您的皓齒嗎?請嘗一口鄭氏豬肝吧”之類的廣告語。
他吃起青菜來倒是毫不猶豫。不過看他三口不知肉味直咬自己舌頭的可憐相,我多半又會屈服說:“你們訓練量大,So——Help yourself please.”他總是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并于動手之前保證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不再光顧學校西側門外那些煙熏火烤、油炸醬浸出來的他稱為不太衛生我稱為太不衛生的一條街的垃圾食品。
四
我的畫室很長時間沒人來過了,灌了一屋子的陽光,一粒一粒的灰塵上下飛舞。一切還是我得知鄭群離開那一天的凌亂樣子,只不過顏料早就干了。
這間畫室鄭群是熟悉的。他曾經丟下他酷愛的足球乖乖地在我的畫板前一坐一個下午,名義上說已經動若脫兔的他打算學學靜如處子,實際上居心叵測。末了我會在他的請求下對著他的“大作”端著胳膊歪著頭地評價一番。在我八成虛假的夸獎、兩成嚴肅的指正下,他的畫竟然也慢慢地生動了起來,并自詡初步達到了專業鑒賞家的水準。
“中國畫與油畫,就好比中國的恐怖片與國外的恐怖片。前者講求的是意境,鬼都是朦朦朧朧飄忽而至的,關鍵在于氣氛唬人。而后者多的是實實在在的濃墨重彩的東西,動不動就一屏幕的鮮血、內臟、黏膜,所以……叫嘔吐片應該比較準確一些。”他故作深沉地說出這些話時,我的調色板上剛好有一塊黃色,于是順手刷了一個長方形在他的手背上以示警告。
現在我每天一個人呆在這間屋子里專心致志,直到手指僵直雙眼干澀。素描、水粉、巖彩,什么都畫,一幅又一幅,成果頗豐。可惜畫中的那些男子女子都生了和我一樣憂郁的眼睛。
高大的喬木褪盡了葉子,黝黑黝黑的,瘦骨嶙峋地站立著。雪也在不知不覺中落了下來。走在街兩旁把頭深深埋進衣領的人群中,心里想著那年冬天的亞布力。甜美的鄉村,厚厚的積雪。鄭群坐在狗拉爬犁上用他知道的所有語種對可憐的車夫大呼小叫,它們最終慌了神,摔得我們人仰狗翻。他又在大冷的天氣里故作浪漫地帶我到屋頂等流星,結果許愿時自己的舌頭冷不防粘在了鐵欄桿上,并在下意識收回去時丟掉了一點皮膚,很長時間害怕吃飯。
五
抽了筋的小腿將我從冬夜寒冷的夢中喚醒。費力地伸直腳趾拉平肌肉以后,已經睡意全無。順手拿起床頭的日記本,隨意翻看戀愛中的自己某年某月某一天的小小心緒。
2001-04-12:隋老師的課一向生動感人,可我今天真的難以集中思路,筆記亂得一塌糊涂。下午的足球場上,我看到Z濕著頭發,像小兔子一樣歡快地奔跑。
2001-06-28:夜一層一層地濃下來,快下雨了。Z不在。坐在陽臺的小木凳上,捧著馬克思貨幣需求理論,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2002-01-22:去考外語四級,Z放了一只蘋果一只橙子在我包里,又請我吃了加洲牛肉面。說是分別代表平安、成功、萬事順利。和我一樣迷信的人。
2002-04-01:用白色牙膏代替餅干的夾心,再混在那些沒有動過手腳的當中包好。然后退到一邊拿起相機,興致勃勃地等著抓拍大家咬到它們3秒鐘后臉部肌肉的復雜變化,呵呵。Z也上了當。
2002-04-05:Z帶我坐了19站的公交車去市第二苗圃看迎春花。金黃色的細小花朵鋪滿了原野。空氣清新,微風拂面。我們撒歡似地沿著那條長長的下坡路跑出了很遠很遠,一直到地平線以下。Z吻住了我的眼睛。
2002-11-06:高燒到40度。針頭刺破我的皮膚,藥液緩緩地流下去,汗水暢快淋漓地滲出來,打透了我的頭發和毛衣。大夫說沒事了。我看到Z喜悅的淚水。我以后一定要小心,不再惹他生氣。
2002-11-18:你最后一個跳上火車,車窗上的輕霜和車啟動后的風塵讓我看不清楚。我只聽到隊友們在取笑你,聽到你和他們一起,以每小時100公里的速度離我而去。
2002-11-22:整幢樓只有105、205、305室暖氣不熱,找了幾次人,總說修理工這幾天就來/ 屋子被我收拾得干干凈凈,更顯得清冷/ 難得有人來/ 最近特別喜歡甜食,大概是發胖的前兆/ 你集訓回來就會下雪了。
2002-12-04:天陰冷陰冷的,自殺率很高的天氣,想念你/ 我的畫得了幾個獎,外語六級證書也到手了,大家說我最近人氣比較旺/ 一直試著讓自己愛上主席和總設計師,這樣學起毛概、鄧論來大概會容易一點/ 常常給自己泡上一碗包裝袋上標明“能使滿室生香,飲后回味無窮”的雪毫茉莉,總是不忘加棗補血,以便兩個星期以后可以神采飛揚地見你/ 想你,愛你,快回來。
……
六
隔壁有人在聽黃品源的歌。“每一次想哭在角落,雖然我比自由更自由……”
4月中旬了,北方還是難得有好天氣。隔著兩層玻璃依然可以聽到沙子在風中打旋的聲音,能見度降到了50米以下。我去了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高麗面館。時隔一年,那個禿頂的老板還是認出了我,熱情地問我那個高個子男生怎么沒有一起來。我撒謊說他去南方工作了。他說那你呢,我說畢業以后我也去。
鄭群,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盡管我一直把自己裹在黑色和藏藍色里,保持低調,還是有人試圖進入我的世界。一個熱心的學長,成熟而穩重,很讓人心安的那種。可我騙他說,我隨手丟了他的電話號,我把他送的零食全部分給了別人;我故意夸大自己的成績,等著他揭穿,再裝出心虛的樣子;我在他來訪時把房間弄得像賓館的客房一樣纖塵不染,整潔得做作。短短幾天,我成功地塑造了另一個自己:隨便、生硬、自大、虛偽。他果然受了驚嚇,不再出現了。另一個環藝系的男生送來了蘋果,說以后還要多多請教。我暗示說馬上要去男朋友家過周末,吃不完的,他也就此消失。我在身后關上房門,重新回到我的平靜、孤獨和像中藥一樣辛、苦而又微甜的無底思念中。
鄭群,這一切你是無法知道了。
冬去了春來,雪化了云開。在鄭群逝去一整年以后,我開始走出我的小屋,在超市付款臺前排起的長隊、燈火通明的肯德基店、北方五月溫暖的太陽、面包房甜蜜芬芳的氣味、美發廳音響里陶晶瑩委委屈屈的歌唱、背著綠色畫板一天天長大的幼小孩子之間穿梭度日,努力學習,努力畫畫,很少神情恍惚。只是某個夜里,當我不經意在一本過了期的雜志里看到一個男孩子用稚嫩而至誠的文字向一個他喚做May的人表達愛的決心時,淚水突然像潮水一樣莫名地涌了上來,再也不肯退去。
M給我帶來一本書,《不要做生活在記憶里的人》,我沒有接。
我說不用為我擔心,我只是難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