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

她的哭泣再也忍不住，每個母親都想把一碗水端平，但是在歲月的起伏中，難免會有傾斜，會灑出一些來。

一

她生在農村，年輕時候因為心高氣傲，一直想嫁出去，嫁到有寬寬馬路的鎮子上去，但終沒有如愿，依舊嫁在了村里。男人家里的條件還算不錯，他是獨子，沒有兄弟爭財產之虞。

但是獨子也有獨子的不好，第二年，她生了一個女兒，在當時的農村尤其是這種獨子的家里，她的身份一下子掉下來。

所以她對這個女兒，并不是十分疼愛。

女兒兩歲的時候，男人同她商量著，再要一個孩子吧，她同意了。但是，當時的政策很緊，他們將女兒送到了一個遠房親戚那里養著。第二年，她果然如愿生下了一個兒子，由此她的地位也提了上去，就連說話聲也粗了不少。她對兒子疼愛有加，生怕凍著餓著，一家人都圍著她和兒子轉，她覺得十分自豪。

兒子一歲的時候，上了戶口，他們商議著將女兒接回來。

那天，女兒怯怯地躲在那個親戚的身后，她微笑著喊女兒的名字，看著她蓬頭垢面的小臉慢慢探出來，心里涌過一絲內疚。因為兒子，她已經兩年沒有見到女兒了。四歲的孩子，正是纏母親的時候，而此時她們母女相見，卻是如此一種情形。

親戚們都笑，她也跟著笑，心里想，回去要好好對待女兒，多補償一些。

但這個想法很快被忙碌所替代，女兒一開始有些怯生，她不和父母一起睡，在爺爺奶奶屋里支了一張小小的床。

漸漸地熟悉了一些，女兒依舊如小時候那樣乖巧，不說話，懂事早。丈夫出外打工去了，她則經熟人介紹，到附近一家磚場干活。

有一次磚場有事，她回家很晚，回到家時卻不見了六歲的女兒。問及公婆，老兩口一臉的不屑，這個孩子，別看平時不說話，其實野得很，常常跑出去就不見了人，不知道又跑哪兒玩去了。

她也沒在意，但過了很久，女兒還是沒有回來。她有些著急，打了手電去找，卻見村口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女兒。她的火氣當時就不打一處來，家里的兒子還在鬧著，她卻玩到現在還不回家。

不由分說，她幾步跑上去。抓起女兒就是幾巴掌，嘴里說，讓你野，讓你野！

女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怕你讓大灰狼給叼去了啊，爺爺說村外有狼，晚上出來……

六歲的孩子，被打幾下后，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地抽搭著。

原來女兒是接她！想起方才那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張望，她的心一酸，緊緊地抱住了女兒。

二

女兒九歲的時候，兒子六歲。家里有些錢放在抽屜里面，抽屜沒有鎖，大都是一些應付日常柴米油鹽的零用錢。

但是就在那天一早，她起身拿零錢去買醋的時候發現少了兩元錢。這些錢她心里是有數的，她一直是個很仔細的人。首先懷疑的是兩個孩子，因為平日里除了公公婆婆，就是兩個孩子在家里看家。

她把女兒叫到跟前問女兒。女兒倔強地不說話，但是臉卻紅了。她明白了怎么回事，因為累所以脾氣火暴，一個巴掌就扇過去，口里說，小小年紀，開始偷錢花了，長大了還了得！

丈夫知道了也十分惱火，結結實實地打了女兒一頓。但是女兒自小倔強，打到底，也沒有說出錢花到哪里了。她心疼，不僅是為那兩元錢，還有對孩子的一種失望。丈夫心情不好，打完孩子出去喝酒了，她坐在那里生悶氣。

后來，婆婆進來說，小囡還沒有睡，你快讓她過去睡吧。

她突然就怔住，孩子不是早去睡了嗎？看看表，已經１０點多了，冬天這么冷，女兒能去哪兒？急急忙忙找來手電，一路喊著去找。最后在村頭的大水井那里找到了女兒。女兒一個人蹲在井邊，孤零零的。抬頭看到她也不說話，乖巧地站起身來，跟著她回去。她的心里就有些不忍，她才多大點兒的孩子，何況，他們從來沒有好好疼過她。

回到家，女兒卻執意不肯進屋。她站在那里好說歹說，可女兒就是不進屋，站在那里，小聲但執著地說，我沒拿那錢。

丈夫喝酒回來后躺在炕上，她怕驚動了丈夫再打孩子，便小聲對女兒說，是媽媽不對，媽媽不好。女兒這時才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錢是爺爺拿的，不要我告訴你們，要不然他就不疼我了。

爺爺何時疼過這個孩子？都是圍著孫子轉。女兒小小的近乎卑微的愿望竟然就是讓爺爺疼疼她，所以才會忍受這份委屈。

丈夫這個時候從炕上跳了起來，她急忙護住孩子，以為丈夫又要打女兒。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光著腳跑過來，把她推到了一邊，猛地抱住了孩子。男人是不會失聲痛哭的，這個喝了酒的男人，只會使勁地用頭蹭著那小小人兒的肩，說，爹疼你，孩子，爹疼你。

晚上，丈夫突然抱住她說，咱們是不是欠孩子太多？她將臉轉向里面，三年前女兒在村口接她的那個小身影又出現了，她淚流滿面。

三

女兒上初中的時候，第一次來例假哭著跑回了家。那天，正巧她在家里，看女兒哭著跑回來，心里一驚，問是怎么回事。十二三歲的孩子說不出話來，只在那里哭。她越是問，那張小臉越是哭得哽咽，邊哭邊說，媽，我是不是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更奇怪，別胡說，到底是怎么了？

后來，她臨時用衛生紙做了溫暖的衛生巾，給女兒換上了新內褲，將女兒抱在懷里，這個時候，那個臉已經哭花的小孩子，安靜下來，羞紅了臉對著她傻傻地笑。

第一次，她發現女兒竟然這么可愛，比那個整天在外面惹事的渾小子可愛許多。她又一陣內疚，為自己多年以來未曾發現的東西。自己真的愛女兒嗎？她忍不住想，在對兩個孩子的態度上，她，是有些偏心。

女兒去鎮上上高中后懂事了好多。那個時候，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如以前了，一些婦科病長久困擾著她。女兒似乎體諒她的難處，每個周末回家都是主動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那個周末女兒回家，手里拿了一個大信封。孩子紅著臉從信封里拿出一盒婦科千金片，媽，我在城里買了點兒藥，說是對你身體有好處。

畢竟還是小女孩，對婦科病還難以啟齒，羞紅了臉，將信封放在桌面上低下頭吃飯。她顫抖著打開，一盒這樣的藥，要幾十元錢，她一個小孩子哪兒來這么多錢呢？

當爹的卻停下了手里的酒杯，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拿過她手里的那盒子，仔細看了看，說，這孩子……只說一句話，就說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出神，片刻，竟然擦了下眼睛，還怕她看出來，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口里莫名其妙地說，喝多了。

但她仍不放心，跑到女兒的房間里，問女兒錢從哪里來的。高中生低著頭，我從菜錢里省下來的。他們給孩子的錢原本就少，若是都從菜錢里省下來，那她要受多少委屈啊！

她再也忍不住，但又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面哭，用手摸著那小小的臉，這張臉，承了她的血脈，多像她的樣子，她的傲氣，她的溫柔，還有她的眼角間不經意的嫵媚。倒是女兒先哭了，邊哭邊說，媽，我不想讓你再受苦了。

她反而笑了，說，傻孩子，媽不苦，媽有你才高興呢。這句話，她本應在十六年前就說出來的，但是她一直沒說。

四

女兒考上大學那天，全家人為女兒的學費發愁。公公婆婆說，要不然，別讓孩子去上了，以后到底是別人家的人，再上也沒什么意思。但是她卻堅持著一定要讓女兒去上學，她找遍了所有親戚，終于借到了第一年的學費。

其實，她心里不是沒有猶豫過，但是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孩子了，不能再對不起，她那時甚至想，自己哪怕是去賣血，也要讓孩子上學去。

好在孩子爭氣，大學四年，除了第一年之外，沒要家里一分錢。

時間過得飛快，女兒畢業留在了省城，她開始操心女兒的婚事。終于，女兒打電話過來，說要結婚了，她心里猛然間一空，盡管這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事，但還是有點兒承受不起。

女兒的婚禮是在省城辦的。她自然要去。那天她給女兒梳頭。一絲絲地梳過，女兒靜靜地坐在那里，一臉幸福的表情。梳著梳著，她突然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滴在木梳上面。這個孩子，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地去疼過她，可她是那樣乖巧，忍受了那么多。

女兒看著鏡中的母親，對她說，媽，沒事的，結婚以后我還是咱家的人啊。她突然從后面抱住女兒的肩，低低地說，孩子，媽是疼你弟多一些，對不起你。

女兒卻笑，你說什么呢？媽，要是沒有你，會有我的今天嗎？媽，其實你最是個一碗水端平的人，我知道的。

她的哭泣再也忍不住，每個母親都想把一碗水端平，但是在歲月的起伏中，難免會有傾斜，會灑出一些來。

女兒不再說話，只慢慢把她的眼淚一點點全部擦干，一直等到她沒有淚再流下來，慢慢彎下身來趴在她的膝前，說，媽，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喜歡哪里有輕和重呢？

她的淚再次落滿了女兒盛妝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