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經濟學家似乎總是在大時代的鎂光燈下,忘記自己的知識權威身份力所能及的范圍,做出一次次的出位表演
中國的財經媒體熱衷于制造傳奇人物,然后再適時地一棍子打下去。在極其有限的公共話語空間里,財經媒體把一個個經濟學大腕拉進這個活色聲香的名利場,讓他們去褒貶企業,也讓他們去互相褒貶。作為這個社會自我觀察的裝置,媒體無限放大了它的觀察倍數。人們被它的五光十色捉弄之后,留下來的,除了那是是非非的一地雞毛,就只有經濟學家們出位的表演了。
話語階級構造下的輿論互動
中國的知識分子歷來有根深蒂固的諫言情結,經濟學家也不例外。處于劇烈歷史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為經濟學家越出象牙塔,繼而代言知識、代言社會甚至代言政治,提供了絕好的歷史舞臺。歷經改革開放二十多年,細心的人不難發現,對經濟學家觀點言論的贊賞、認同或者批評甚至詆毀,構成了中國經濟改革進程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這絕不是一道可有可無的風景線,因為它往往成為那個時期的經濟、社會甚至某個層面政治問題外化的沖突表現。更為不易被人察覺的是,對某個經濟學觀點或者某個經濟學家個人的褒貶,總是暗合著那個時期的某種社會心理,甚至暗合著未來可能的政策走向。
事實上,中國社會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開始的轉型有著一些顯著的特點,其中最主要的一個,便是在矯正過去幾十年以抹殺個人選擇自由為代價的全民平均主義的過程中,微觀上追求個人物質財富、宏觀上追求國家經濟增長的需求不僅是政治上正確的,而且在社會價值觀瓦解和重建的過程中,也成為幾乎惟一得到“廣泛、持久”認可的價值觀。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經濟學和經濟學家在過去二十年取得空前的公共話語權,甚至能夠在經濟問題的激辯中凸現社會性的大背景,是有著相當的歷史合理性的。
同樣的,在改革的過程中,以經濟學家為焦點的學者、媒體、輿論民意、政府政策和改革進程這幾個方面,出現了一次次頗有軌跡可尋的互動。當然,這絕不是能由其中某個具體人物或者機構角色一手控制的互動。歷史就是這樣,從來包含著全部歷史參與者的個體動機,但從來不是任由哪個個體寫就的。
在一次次的互動中,經濟學家應時地扮演著一次次的前臺主角。但不得不指出的是,中國的經濟學家似乎總是在大時代的鎂光燈下,忘記自己的知識權威身份力所能及的范圍,做出一次次的出位表演。他們慣常用不容置疑的決斷口吻和先知般的預言家姿態,對明天做著“似乎有科學”的預測。當他們的預測變成現實的時候,先知的勝利總是否定了現實背后的偶然。如果預測不幸落空,能力和道德上的懷疑則往往代替理性的分析。與其說這是某個經濟學家的過錯,不如看做一種輿論的病灶。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作為其專業研究者,經濟學家有權利和責任在公共話語空間內發表他的專業看法,甚至做出對未來的某種預測。然而,在傳播和理解這些話語的時候,我們的媒體和聽眾,卻也總在無意識地幫襯著大多數學者身上難以自持的理性自負。
在每天鋪天蓋地的財經新聞報道中,中國的媒體除了極少數的幾家外,都更愿意成為學者觀點的復讀機,媒體喪失自我判斷和表達的時候,往往也就成為個體理性主宰公共理性的時候,而這正是一種危險的表達專制。中國的媒體似乎慣性式地認為,學者的看法比媒體自己和普通公眾的看法更高級、更可信。于是,每篇報道在概括和收尾總結的時候,總是更愿意采信各式各樣的專家、學者的說辭,好像只有這樣,一篇報道才能獲得必要的底氣。而時下中國財經媒體上方興未艾的經濟學家專欄,則大多充斥著神學家一般的口吻。在媒體不自覺地構飾和經濟學家的自我陶醉中,意見的表達,變成了經濟學家最大,其次是專業新聞人,等而下之是公眾,這樣一個顯而易見卻少人反省的話語階級構造。

“雙重訛詐”下的經濟群體專家
從歐洲公共領域的歷史發展來看,一個社會如果想獲得健康的、富于理性的爭辯和反省能力的媒體輿論空間,就必須打破其中任何一方不容置疑的話語特權,也就是說,在意見表達上,學者、媒體和公眾的地位是絕對平等的。一個學者的觀點到了編輯部不該不加討論的發表,媒體也不該自閹掉批評學者表達自我意見的權力,而一封讀者來信的話語地位也不應該次于一個經濟學家的專欄。可惜,中國的媒體似乎還遠沒學會這些。
于是,經濟學家反過來受到了一種無奈的“雙重訛詐”,一面是媒體采訪時要求你毫無保留地表達意見,同時在媒體上賦予了你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另一面是當前這種錯亂的輿論環境在不自覺地把原本可錯的意見預設成預言式的表達,而在預言破滅的時候,經濟學家要承受更多的是智力和道德的質疑,而不是理論的反駁。這樣看來,經濟學家的出位表演,更多的是一種社會的不自覺。
中國最早一批有社會影響力的經濟學家,應該是上個世紀80年代國務院體制改革辦公室(就是后來有名的“體改委”,現已并入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里面的那批人。這個后來孕育了中國第一代技術官僚的地方,也帶出了眾多活躍至今的經濟學家。那是個理想主義風行的年代,也可能恰恰因為這一時代背景,體改辦這個有著濃重改良主義色彩的官方智囊機構,把它身上這一天生的改良情結傳染給了這個機構內的每個人。也正是這一批人,深深地影響了今天中國公共輿論中經濟學家的話語風格和生存方式。
在這一批人中,那幾個活躍于今天的風云人物,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出國謀取學位,從而在90年代中期,成為第一代“海龜”。更有意思的是,這批人中的大多數,并沒有因為數年的留洋經歷,而對自己的社會角色定位和中國改革的看法發生本質的變化,這在90年代之后的海歸學者中,是不多見的。
構成今天中國經濟學家群落的另一批人,和體改委時的海歸派類似,也基本都在國外取得了博士學位,甚至大部分都在國外大學取得了終身教職。但與上一批人明顯不同的是,這一批出國留學的人,并沒有那么近距離地參與中國改革初期的進程。
最近兩年才嶄露頭角的“機構經濟學家”,是中國經濟學界的一批新軍。這些人大多在海外獲得最高學歷,且供職于大型金融企業。這一類經濟學家本來具有相對專業的領域、職業,并不具有什么公共屬性,但在中國經濟改革的大背景下,他們也不自覺地卷入了經濟生活的輿論場。這對他們中的一些人來講是一種幸運,而對另一些人來講卻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