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往常一樣,凝視著書頁。觀察的愛好是與生俱來的,無論是對季節細妙的變幻,人微小的神情的更動抑或是恒久不變的書籍的魔幻與魅力,我都投注以狂熱的激情,以縝密的方式觀察得樂此不疲。我用我的雙眼看到了整個世界——這不是每一個擁有同樣觀察器官的人都能做到的,多么奇怪而遺憾——此時,我正直視著另一個女人的靈魂。一個塑造于男人但終由女人的雙眼賦予其生命的靈魂。
初見奧地利作家斯特凡·茨威格的作品是在初中語文課本上,寫的是羅丹,羅丹的手,羅丹的動作,羅丹的話語,語言精致有趣。但我明白課文篇幅的限制以及對初中生思考能力的低估使得茨威格文字的精魄未現。一定還有別的,讓作家沸騰讓讀者癲狂的別的。這一懸疑和期盼,在六年后的今日,由茨威格攜C夫人的來訪盡數解決。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茨威格自己其實什么也沒說,只是給了筆下的這個女人——C夫人一雙冷靜尖銳的眼和一種激狂敏感的思想,這就夠了。二十四小時,尚不夠懶惰者的一場酣眠,勤奮者的一卷苦瀆,卻已是纖弱夏蟲的一生,智慧而沉重的人類長久的玩味了。每一個片斷都是謎,我們明白,但我們無法解開。
在他泄漏秘密這一點上,這種時候,手是最直截了當的。
C夫人的外貌我們無從知曉,然而我明白她有一雙怎么樣的眼睛:不透明,沒有活潑的光。丈夫的死早已讓她失卻了全部的歡樂,因此雙眼便只剩下了深深的觀察的影以及從中折射出的思維顫動的痕。一個女人出沒于賭場,只為沿襲丈夫狡黠而高深的戲耍,于靜觀眾生百態中得到人世間最復雜的趣味。但因她是女人,她有強于丈夫千百倍的細密的心,為每一眼攝人的內容安上幻想的翅,因此最終那引她人了畢生難忘的二十四小時的一雙手,便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于女人的眼中千變萬化,誘她去尋那緊盯著雙手的眼,操縱著雙手的心。女人深如墨潭的雙眼里嵌入了年輕男人野獸般的貪婪,嬰兒般的圣潔和垂死者似的絕望。所有的一切,源于一雙翻飛于賭桌的神經質的手,一顆孤獨敏感而又溢愛的心,和人世間無人能避又無人能析的陰陽相合又相斥的神力。C夫人拉著賭輸的男人去屋檐下避雨的一瞬起,有些永久的變化已然上路了。
我屏住呼吸,仿佛這樣就可以扼殺自己的生命,尤其是自己的意識,那清晰得令人膽怯的意識,那一切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懂的意識。
拯救了一個生命后的感覺竟是這樣的,C夫人不明白。然而畢竟發生了,又一樁人類無法解釋的人類的事情。發生得荒唐而又必然,迷亂而又清醒,蘊含著全部的惡卻陡然生成天使現身般善美的光環。天地間最大的謎語在清醒卻無法思考的C夫人驚懼的臉上浮現,身邊甜睡的青年并不能給她答案……
茨威格操縱著C夫人狂熱而又時時自省的言行,一手熟練而不懈地抽動著人性的陀螺,一手持刀,刀尖逼向我們的心。而我們,早已無路可逃。
我感到一種震驚,看得出這個人身上的每一滴血都中了他自己激情的毒。
眼前的青年是魔是仙已不重要,C夫人在心情平淡,目光平和的一瞬似乎恢復了全部的觀察力。然而濃重的愛膩塞了她的腦,不祥的預感也已不能讓她果斷地離棄。茨威格不是女人,然而他比任何女人都更熟知她們心臟的位置,筆走膛破,淋漓盡致。理智退卻了,女人扼殺它如同扼殺自己的孩子,絕望而又決絕。未來變得離奇而遙遠,然而她已不再擔心。背棄了往日和信念,讓女人輕盈、愚蠢和勇敢,屹立崖沿,準備展翅高飛。
上天嘲弄人類,天平兩端一置智慧一擱情感,中間放上以擁有這兩者而自詡的人類的心。兩者從未相衡,人心永無寧日。C夫人為錯過了與青年同乘歸鄉的列車懊悔神傷,重返賭場以溫舊日,卻做夢般再次看見了那雙精致邪惡的手,看見了男人全部的私欲、粗暴,再次墮落,不可挽回。她沖出賭場,跌坐街頭,萬念俱灰的一剎那,并沒有想到這千鈞重創給她帶來的后果只是逃離賭城和后來時時的反思。
我們一直自鳴得意地稱之為靈魂、精神、感情的東西,其實質又是多么的虛偽、可憐和沒有骨氣。
最后一刀,茨威格留給了自己,為自己的生為人,以及由此便一生不可逃避的矛盾和惶惑。
最清醒的觀察者、最細密的思考者,胸中都藏著最深的苦和最大的謎。他們懸浮于世,不分晝夜地打著燈籠,照亮每一個或知其目的或毫無目的但都行色匆匆的生靈的腳下的路。他們身背雙翅,卻因了心的重量,永不可游走云端。
人一老就不再害怕過去,除此一端便別無他長了。
銀發深眸的C夫人回述了那看似不可思議也確讓她一生記掛的二十四小時后,終于自脫。夕陽如畫,消亡的黑影的迫近總是讓生的末期變得平和完滿不留遺憾。向死而生的生命和自由終于進放得圓潤美麗,妥貼動人。作者再不多言。人生畫意已盡,便容主角們退場罷。
而我于這世界,竟終不能收回視線。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