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新安江

如果說，一條老街給屯溪這座山城帶來了幽幽古意的話，那蜿蜒穿城而過的新安江則流出了靈動的詩韻。這一古代徽州文明的搖籃，發源于休寧縣馮村鄉六股尖，全長242．31公里，流域面積5757平方公里。“溪者，水也；屯者，聚也。諸水聚會，謂之屯溪。”橫江與率水在此匯合，再走一百多里的水路，最后注入錢塘江。歷史上，它使屯溪與外面的世界得以連接，一代代的徽商，許多就是從這里出發，走向江浙，走向全國，富甲一方，稱雄天下。此處曾有過行舟鱗次、商賈紛至的繁榮。“屯浦歸帆”作為明清時的“海陽八景”之一，也頗有名氣：

碧水滎洄最上游，垂柳夾岸艤歸舟。

漁歌遠近從風遞，帆影高低帶月收。

飛倦劇憐投樹鳥，長閑終羨傍灘鷗。

村煙起處樓臺好，一片波澄萬頃秋。

暮色蒼茫，澄江似練，漁舟唱晚，炊煙緲緲。每每低吟清人查錫恒的詩句，心中涌動的不僅僅是對這迷人風光的向往，更蕩漾著對故鄉、對新安江的深深懷念。身在異鄉，三十多年前的情境難以忘懷。

春天新安江中流的是桃花春水。春雨淅淅，桃紅柳綠，油菜花黃。此時的江面上，長長的木排、竹排首尾相接，順流而下，宛如巨龍一般。排上奔跑著穿蓑衣、戴斗笠的放排工。他們揮動著大竹篙，不時發出“唷喲唷喲”的號子聲，很是威風。一旦排子被水推到岸邊或卡在大橋的橋墩下，可就夠麻煩的了。江上也常走著兩頭尖尖的烏篷小船，逆水時，一溜子纖夫沿著江邊古纖道，一步一叩首，艱難地拉著纖；順水時則扯起了白帆，船一會兒就成了點點，消失在遠方的山水相連處。江邊公園有一段堤岸，柳條依依，樹下有一排排的小人書攤，厚的兩分錢一本，薄的三分錢兩本。一天的早點錢在這里可以消磨一下午。看完了，靠著石欄桿，望著遠處古樸的老大橋，綠樹蔥蘢的華山嶺。此時，晚霞如醉，江水一片金黃，春風拂面，人生的許多遐想由此發端。

夏天的新安江無疑是孩子們嬉水的天堂。從二馬路下水，憑借湍急的水流，可不費力氣地漂游到幾里外的長干畔。岸邊石壩的隙逢中，可掏到小螃蟹。至于螺螄，則是一摸一把。用稻草卷成長長的拖子，幾個人在淺水灘里往岸上拽著，一趟總能逮住幾條寸把長的魚。一場暴雨，往往使江水陡漲，水面寬了一倍。有勇敢者，在旁觀者的驚奇與贊嘆中，從大橋的欄桿上直跳人渾濁的水中，在幾十米外才露出頭。夜晚，江邊成了屯溪最熱鬧的地方。夕陽的余輝還未收盡，臨江的家家就開始往門前灑水，擺出了小飯桌、板凳、涼床。賣西瓜和冷飲的攤子，占據了路燈下的位置。有點檔次的乘涼人，則花上一角錢，躺在竹椅上，搖著芭蕉扇，舒舒服服地喝茶、聊天。夜色漸濃，星星綴滿天空，江中點點漁火。小公園前有一個說書的場子，一對男女用屯溪人聽了發笑的安慶話插科打諢。內容無非是“兩個跛子來跳墻，三個聾子聽廣播”之類。附近的燈光球場是屯溪人夏夜常去的地方。貧乏的文化生活使一場由當地人進行的籃球賽也擁有大量的觀眾。幾個球員在屯溪擁有的知名度，不亞于當今世人心目中的喬丹。屯溪人當時習慣夜里到新安江洗汰衣服，男人和孩子順便洗個澡，夜色里換衣服也挺方便。淺水中有許多平整的大石塊，人們用木棒槌在上面捶衣，交流著城中發生的各種軼事。說笑聲、捶衣聲響徹半江。老太婆指著正在洗衣的男人脊背說：“瞠，屯溪街上新老公。”(瞠，當地方言，看的意思。)夜深了，乘涼的人漸漸地回家。老街月光浸潤的青石板路上，傳來了拖鞋走過的聲音，最后消失在深深長長的巷子中。這時，縷縷涼風從江面上吹起，屯溪似乎才真正入睡。

入秋后的江水不充沛但更加清澈。水中常常泊著窄窄的漁排，幾只鸕鶿列在其上，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抬頭張望。對岸陽湖村黛瓦粉墻的老房子掩映在稀疏的樹后，在秋陽下顯得很有古徽州建筑的遺風。天高云淡，十幾里外的榆村寶塔依稀可見。勝利臺前的操場上，鑼鼓聲敲得屯溪人心想腳癢。江西老依的馬戲團來了，無疑是當地盛大的節日。能看上一場馬戲，身份不由地高起來，也足足有了一周的談資。大多數囊中羞澀者，只能從帳篷的隙縫里，偶爾欣賞到猴子、老虎、狐貍的尊容。一進臘月，濱江的路邊曬了許多臘肉和其他咸貨。據說，這里臘肉何時腌制、何時出曬都很有講究，一點馬虎不得。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江里拆洗被子，就近曬在河灘上，顯得五彩繽紛。在暖融融的冬日下，散發出特有的皂香。冬天有雪，雪落江中靜無聲。雪后初晴，對岸的陽湖灘值得一去。在一個古泊口上船，有石階可拾級到水邊。江水清冽，船在水上，人在船中，能清晰地聽到竹篙頭點擊到河底鵝卵石的聲音。灘上白茫茫的一片，靠水邊的雪已融化，露出了草地，黃黃的一片，間或有幾莖嫩綠的小草在其中。許是雪水浸潤的緣故吧，更顯得綠意盎然，透出一絲春的氣息。草地已干，可坐可臥。仰臥其上，天藍得像要滴下水一樣，白云在緩緩行走。拔一根草莖含在嘴里，閉上眼休息一下。灘上有一大片樹林，林中有幾間小屋，秸稈圍成了小院，屋檐下，掛著雞、鴨、魚等年貨和干菜。太陽慢慢西沉，變得又圓又紅，似乎掛在遠處老大橋的橋孔之中。炊煙已從小院頂上徐徐升起，哦，已到了吃“烏昏”(當地方言，晚飯的意思)的時候了。

歲月如水。新安江目睹了屯溪的滄桑之變，只是它自己的流淌變得如此緩慢和平和，少了當年的鮮活與生動。每次回到故鄉，總要低徊在江邊，去尋覓那越來越少的舊跡，去開啟那塵封的記憶，慶幸自己對新安江還有這一份情愫和牽縈。那恍惚間有了莊周夢蝶之感，真是應了柯靈老先生所言：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故鄉是最美的地方。

責任編輯 越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