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歡樂是什么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么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簌簌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或者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
何其芳(1912—1977),現代詩人、散文家、文學研究家。原名何永芳,四川萬縣人。1929年考入上海中國公學預科,曾發表新詩。1931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開始在京、滬的《現代》、《文學季刊》等刊物上發表作品。1936年,他與卞之琳、李廣田的詩歌合集《漢園集》出版。結集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詩集《預言》、《夜歌》等,散文集《還鄉雜記》、《星火》及其續編等等。
【沈澤宜薦語】(湖州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
歡樂是人的一種感覺、情緒和情感體驗。它是一種抽象物,無聲,無形,無色,無味,不可觸摸。如何使這一抽象物變得具體可感,對古往今來的詩人來說都是一種挑戰和誘惑。在《歡樂》中,作者憑借他的藝術才華,借助“通感”(即五官打通)的藝術手法,分別從視覺、聽覺、觸覺等各個方面將“歡樂”具體化,物質化,并以“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二句賦予歡樂以沉甸甸的心靈質感。這二句同時與卒章“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二句相呼應,以表述詩人自己長期處在渴望歡樂的憂郁狀態之中,從而彰顯歡樂的彌足珍貴。
【唐曉渡薦語】(作家出版社編審)
這是一首甚為嚴格的莎士比亞體十四行詩,其押韻方式是ABAB、CDCD、EFEF、GG。聞一多先生曾把寫格律詩(當然也包括像十四行這樣引進的外國格律詩)比作“戴著鐐銬跳舞”,以喻其互為表里的難度和魅力。應該說,這首詩作為戴著鐐銬的語言之舞,跳得足夠輕盈,足夠曼妙多姿。
全詩十四行,卻使用了十二個問句。中國新詩史上,至少是在我的視野中,這種寫法極為罕
見。然而我們卻無法將其視為一首微型的《天問》,因為詩中所有的追問與其說是出于困惑的究詰,不如說是另一種情志的導引,近于明知故問,或以問為答。顏色、聲音、質地、來處,追問中異彩紛呈的意象相對于被追問的“歡樂”具有不確定的、漂移的、擦身而過的性質(試比較馮至詩句:“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歡樂”本身被一再懸置,倒是發問者的形象越來越變得鮮明:一個惟美的、溫情的、悲傷的、憂郁的,并且無可避免自戀的青春形象。最終我們會發現,那在連續的追問中閃閃爍爍,始終沒有正面現身的“歡樂”,其實不在別處,而就是寫作本身。
【羅振亞薦語】(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歡樂抽象而不具形,詩人像對待有生命的實體一樣去品味、體驗它,因情喚景,因意取象,使主體心靈“客體”化。通過聯想將歡樂化作一系列色調紛呈的比喻性意象,烘托歡樂的總體情境,使難以名狀的情思獲得了色彩、聲音和形狀兼俱的感性寄托,以不說出來的方式達到了說不出來的含蓄效果。
寫歡樂卻不以肯定的描述,而運用連續的疑問語氣,使歡樂帶上了猜度與探詢的或然態品質。尤其是第四節經歷苦痛后的經驗性傳達所構成的情緒逆轉,更顯現出該詩歡樂背后憂郁苦悶的深層題旨。這種寫法避免了泥實,增加了抒情的靈活性。詞語色彩與情調的配合,也增添了詩的絢爛與朦朧。
教學側重點:1. 主體心靈“客體”化的感知方式。2. 比喻性意象的運用。
適用年級:高二
【張清華薦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這首《歡樂》首先吸引人的倒不在于它的意義,而在于它的語感——讀來非常的美,有連綿與纏繞的旋律感。這是很有意思的,何其芳作為現代中國的詩人,其最顯著的特點和貢獻之一,似乎也是在這個方面。這是一首“擬十四行詩”,不是很歐化的,但大體是遵照了它的押韻要求。它在語言上形成了音樂般的綿延和鋪排之勢,一唱三嘆,欲說還休。先不用去追問它的意義,默默地把它記誦下來,然后再慢慢琢磨其內容——其實內容倒簡單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是很多人初嘗寫作時的共同起點和感受,何其芳也不例外,這首詩的內容在我看來難免是有點“小小的酸氣”的,甚至它所使用的一系列的“歡樂是……”的比喻還是很空洞和不那么高明的,但這也無妨,只要整體上“酸”得好,在修辭方面掌握恰當,它還是會很有些滋味的。它的妙處在于:詩人表面上不是在“體驗哀愁”或者“憂郁”,而是一直在強化著自己對“歡樂”的追尋,但最后“點題”的兩句又最終把意義定格在對“無緣歡樂”的嘆息上。用歡樂反襯悲傷和憂郁,達到了直接從正面詠嘆憂郁主題所不能達到的效果。
【肖偉勝薦語】(文學博士,西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你可曾看見過歡樂的顏色?聆聽了她的聲音?觸摸到她的面容和氣息?詩人如同一個稚嫩的孩童發出這樣好奇的詰問。可歡樂就如同隱隱綽綽飛在朦朧樹陰間的螢火蟲或時淡時濃散自薔薇花瓣上的香氣,來去是那樣詭秘,叫人如何把捉?于是,詩人只有通過奇妙的遐想,在觸、味、視、聽等感官所營造的氤氳氣氛里,似乎瞥見歡樂如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的鮮亮色澤,聆聽到她如簌簌松聲、潺潺流水的曼妙旋律,觸摸到她散發著溫情的氣息……可那飄渺的歡樂如盲人的眼目,不禁勾起我憂郁的情腸。
【連敏薦語】(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博士生)
歡樂是什么?詩人用各種具象把抽象的歡樂表現得可見,可聽,可觸,可感。因為沒有“死義”來束縛、框架它,“歡樂”便直接以其動作、狀態和讀者交通。詩人惟美細膩的文字如水銀燈,把讀者的眼引向一個事物、一種心境,使我們在一瞬間瞥見實境,或一步步被帶入經驗生成的情狀。當讀者沉醉在外部世界帶來的歡樂時,突然,詩人似乎厭棄了自己對歡樂精致的描摹,筆鋒一轉,定格在了憂郁的內部空間。全篇以歡樂為題,圍繞歡樂展開,卻終于憂郁。那么,憂郁又是怎樣的?正因為詩人向讀者提供了不即不離的審美心理距離,所以詩人的原創性意境易于轉化升華為讀者的繼發性意境,從而引發更豐富的感受。
適合年級:高一
解析何其芳《歡樂》
王艷芳(江蘇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歡樂》作于1932年6月27日,為詩集《預言》卷一第五首。年僅20歲的詩人何其芳剛剛經歷了清華的退學、夔州會館的擱淺和再入北大的個人生活波折,同時也經歷了人生初戀情感的萌生、幻想和消逝。生活的波折對年輕詩人的影響是其次的,愛情體驗卻成為他回憶、歌詠與沉醉的主題,并使他長駐詩歌的神殿,日夜進行著無望之愛的追懷與冥想:甜蜜而痛苦、溫柔而熱烈……著名詩篇《預言》、《羅衫》、《愛情》、《贈人》等皆為這時期情感生活的寫照。除了充滿詩意的愛的挽歌外,《預言·卷一》中還有一些往事的懷戀、情緒的詠嘆以及與感悟大自然的獨語之作,《歡樂》即屬后者。
因為詩面無涉愛情,《預言》的研究者一般不把《歡樂》作為解讀的重點;因為缺乏現實關注和情調的憂郁,詩人自己對《歡樂》亦未特別重視。《歡樂》在何其芳的早期詩作中是為研究者和詩人自己有意無意地忽略的一首。盡管這首詩的創作時間比較早,卻沒有收入使詩人名聲大噪的《燕泥集》,只是收入兩年后的《刻意集》中,而在該書1940年再版時被刪去,直到1945年結集為《預言》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這大略說明:編選《燕泥集》時《歡樂》因與主體風格的不一致而無緣,《刻意集》再版時《歡樂》則因情調低沉不合時代潮流被刪除,也意味著何其芳前后詩觀的矛盾已經現出端倪。
最早關注何其芳詩歌的是張景澄先生,他在《〈漢園集〉里何其芳的詩》中說:他具有“震顫的靈魂”,每個詩行都“像夕陽燃燒了半個天”時所呈現出的華美瑰麗。詩人自己也曾說過:“我不是從概念的閃動去尋找它的形體,浮現在我心靈里的原來就是一些顏色,一些圖案。”這首詩以委婉而執著的口吻向傾聽者提問:歡樂是什么顏色?歡樂是什么聲音?是不是可握住的?可看見的?會不會使心靈顫抖,如同悲傷?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有沒有光亮?有沒有氣味?有沒有響聲?對歡樂的想象中,詩人使用了一連串惟美主義色彩極濃的比喻: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一聲蘆笛、簌簌的松聲、潺潺的流水、溫情的手、愛憐的眼光、螢火蟲飛在朦朧的樹陰、香氣散自薔薇的花瓣、以及清脆的鈴聲……綿密的征詢、華艷的象喻層層鋪疊,在進行了繁復與神奇的猜測和想象之后,詩人說,歡樂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
到此為止,這首詩并沒有正面和直接地去寫歡樂,而是在與悲傷和憂郁的比照中進行猜測,詩人顯然并沒有體驗和享受到所謂的歡樂,所以才會如盲人之目空洞無物。與其說詩人是在提問,不如說是獨語更為恰當。在整首詩的醞釀和書寫中,問的句子很多,問的意味卻很淡,而答案也許根本不需要傾聽者來提供。獨語的形式將答案先行存放在詩人心中。也就是說,歡樂和憂郁一樣,都是詩人最可愛的情緒和詩歌伴侶。而憂郁和悲傷作為詩人現實的情感狀態,又有著怎樣的個人和時代內涵呢?
無疑,這是一個徘徊低回在青春愛情之夢里的青年的寂寞感傷,是詩人飄忽而微妙的愛與美的心靈獨語,也是一個敏感的知識分子青春心理的情感記錄。綺麗而精致的文字中充溢著渴望的希冀,而不是死灰的悲嘆,即便是那樣深重的悲傷和憂郁也還帶著些甜蜜。愛情的幻想、失落和追懷,最早撥動詩人心靈的琴弦,也是詩人永恒的詩歌靈感和源泉。黑暗的時代固然是不爭的現實,而敏感和憂郁的心靈才是詩人真正的自我。否則他不會將憂郁作為可愛來珍藏,也不會賦予歡樂如許的美好想象。雖然該詩的表面不涉及愛情,但與《預言》整體上的情緒氛圍和情感基調卻是一致的。
《歡樂》的詩歌節奏也很有特點,十四行詩分為四節,分別是四、四、四和二行,前兩節在語氣上一致,分別是“??,?”,第三節全部是“?”,最后一節為“,?”。韻腳也是對稱中有變化,如第一節單獨壓“嘴(ui)、水(ui)”韻,第二節和第三節共同壓“光(uang)、傷(ang)、方(ang)和上(ang)”韻,不過次序上稍有變動,最后一節不求押韻。整首詩的形式整飭、節奏靈活、音調優美,讀來頗為輕快,很好地體現了詩歌的建筑美、音樂美和繪畫美觀念。
神女峰
舒婷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為盼望遠天的杳鶴
而錯過無數次春江月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原名龔佩瑜,朦朧詩派代表作家。1952年出生于福建石碼鎮。1969年下鄉插隊,1972年返城當工人。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0年至福建省文聯工作,從事專業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散文集《心煙》等。
【沈澤宜薦語】(湖州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
《神女峰》是對陳舊愛情觀的大膽背叛,是詩人繼《致橡樹》之后對一種充滿人性關懷的新愛情觀的向往與呼喚。詩的首章寫詩人在江輪上初見風雨千年的神女峰時的內心體驗,“江濤 / 低一聲 / 高一聲”暗示詩人心中翻騰不已的同情、悲傷、惋惜、遺憾等錯綜復雜的情感。詩的第二章是對有關神女峰神話傳說的重新解讀:傳說雖然像“美麗的夢”那樣留下了“美麗的憂傷”,但人的心畢竟不是石頭,不能為空茫、絕望的等候“而錯過無數人間月明”。詩的卒章順流而下,以強大、真摯的情感和理性精神宣告:“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 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這是新愛情觀的凱旋,具有巨大的說服力與震撼力。
【唐曉渡薦語】(作家出版社編審)
知神女峰必知望夫石。一個凄惻纏綿的愛情神話,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令多少人一掬同情之淚。然而詩人(以第一節的兩個“誰”指代)卻獨具慧眼,看出了其中的破綻,并因此而心事浩茫(第一節)。“心 / 真能變成石頭嗎”是全詩關竅所在。一種不可能對人性提出質詢,由此而暴露出一直被“美麗的夢”和“美麗的憂傷”所掩蓋的殘酷預設,這種預設把“錯過無數次春江月明”視為對“遠天的杳鶴”的理所當然的忠貞以至祭祀。第三節“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極富視覺的打擊力。其中“女貞子”本是植物名,在這里被巧妙地用來對應封建禮教所要求的“女貞”;由其來“煽動新的背叛”,使詩獲得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歷史縱深。末兩句已成為詩人的標志性詩句。“在懸崖上展覽千年”和“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的對比極為陡峭;而在“與其……不如……”的選擇句式中顯然隱藏著一架人道的價值天平,據此我們重新評估永恒和當下、堅貞和軟弱。
【羅振亞薦語】(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詩人的收手捂眼,緣于一個石破天驚的頓悟:代代相傳的堅貞象征物“神女峰”,乃由女性的眼淚、憂傷與悲劇命運鑄成,她所享有的贊美無異于虛幻的“精神鴉片”;因為心永不能變成石頭。代表世俗本質的花的“背叛”,啟迪人們要執著此岸現實人生,盡享生命與天倫之樂,莫貪戀“偶像”;結尾巖漿噴涌般的兩句告白,更在批判、解構漠視人的價值的傳統結論同時,昭示出女性生命意識的萌動與覺醒,使一種物質與精神并重、靈肉一體的現代情愛觀凜然聳起。
將“痛苦,上升為同情別人的眼淚”作為座右銘的舒婷常在詩中表達對人的關切。精巧的《神女峰》仍是其人的價值及實現命題的具象形式,浪漫柔美的意象經她細膩靈性的梳理,便優雅溫婉,把感情言說得蘊藉而有分寸。
教學側重點:意象化的抒情方式。
適用年級:高一
【張清華薦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神女峰》是舒婷詩歌中的名篇,和《致橡樹》、《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等比較“正統”的篇目比,它是略顯得“另類”了些,特別是在關于“情感”和“道德”發生沖突的情況下,作者主張不以虛妄的道德來壓抑心靈和人性的需求——當然這需求是合理的而不是隨意膨脹的欲望。關于巫山神女的神話有多種版本,戰國時代楚國的宋玉有《高唐》、《神女》諸賦,曾寫到楚王與神女的纏綿,當然是為了迎合權力;在民間則有神女為愛情堅守貞節的說法,居然化身為一塊望夫石。這里面當然有悲情和信仰等感人的東西,但舒婷卻要勇敢地打破這個神話,因為這是在思想和感情還比較禁錮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個人感情的合法性還沒有得到社會的充分認可的情況下,所以,為詩人所說的“背叛”就顯得既驚心動魄,又合情合理,痛快淋漓。特別是結尾兩句“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更是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警句和箴言。貞節和真情,何者更合理和可貴?也許說說是容易的,但要在行動上邁出一小步卻是很難的。這是一個價值觀念孕育著重大變化的時代,一首小詩傳達出了的非同尋常的信息,也實現了一個重要的邏輯與價值轉換。某種意義上說它推動了當代中國人的思想解放以及社會的進步也不過分。
還有,“敘事性”也是這首詩的特色,這是使舒婷的愛情詩倍添溫情與秘密色彩的重要原因。在人稱上使用了“你”和“誰”,而不是通常的“我”、“他”或者“她”,使敘述產生了格外的陌生感和故事性,在這么短的篇幅里,居然產生了一個短而感人的“劇情”,這是非常難得的。
【肖偉勝薦語】(文學博士,西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緊緊地捂住眼睛而不愿意瞻仰在懸崖上已展覽上千年的神女風采?詩人不禁為當今眾多的男男女女仍然津津樂道地欣賞這樣一位貞節神女而感到恥辱、憂憤和痛心,這使得她不忍目睹,心潮起伏,猶如翻涌不息的江濤。她不相信神女的愛心會變成石頭。在詩人眼里,神女不是神,仍是眾姐妹中的一員,是一個超越時空的中國婦女的化身。因而,在詩人的潛意識里,一種背叛的洪流已在涌動,沿襲千年的倫理觀終于動搖、崩塌了:“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神女的人性終于得以熠熠閃現和復歸。
【連敏薦語】(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博士生)
讀舒婷的詩,好像欣賞一位身材曼妙的女性——曲折有致!這得力于她對現代漢語的“雖然”、“但是”、“因”、“而”等轉折連詞的駕輕就熟的使用,讓讀者在轉承起合之中心情激蕩開來。當人們為神女的故事所沉醉,所感嘆唏噓,紛紛揮舞“各色花帕”向她致意之時,詩人卻發出這樣的疑問——“但是,心 / 真能變成石頭嗎”?從人們想不到的地方展開聯想,從平凡的事物里引出不平凡,從明明不可能的境域里推出可能,這種不意的驚奇的適當運用,往往能予讀者以有力的沖擊。傳說中的神女既堅貞又美麗的形象在現實中被放大了,“美麗的夢”世代傳唱,并不美麗的憂傷卻被隱藏,有誰意識到神女也有兒女情長,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呢?“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種矛盾逆轉的藝術構思,將彼此矛盾的兩種意念或情景緊密地組合在一起,富于張力,因而激發詩思,引起共鳴。如果說《致橡樹》呈現的是小女子對“偉大的愛情”的構想,那么《神女峰》讓我們聽見一位成熟大膽的新女性的告白,而《惠安女子》則有如一位具有悲憫情懷的母親表達對普天下女兒的殷殷關切之情。在三首指向女性的詩歌中進行比較閱讀,也許更能體會舒婷對“神女”的獨特觀感。
適合年級:高一
解析舒婷《神女峰》
王艷芳(江蘇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為朦朧詩重要的代表詩人,舒婷的《神女峰》在其作品序列中并不以“朦朧”著稱,它不同于《致橡樹》和《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中繁復而典雅的意象設置,以及直抒胸臆的表情方式,甚至不同于《雙桅船》和《會唱歌的鳶尾花》中處理自我與他人、社會和時代關系時所表現出的急切和解以至婉轉訴求。但是,《神女峰》近年來受到讀者和研究界的重視程度之高,幾與《致橡樹》比肩。這不能不說和其明確的女性主義指向有關——《神女峰》言說著一個關于“背叛”的主題——女性對傳統愛情模式的背叛,從“天上人間,代代相傳”的美好故事傳說,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的充滿人道主義的個人關懷。
《神女峰》的詩歌創造,表現在思維上、情感上,也在詩歌優美的意象和頓挫節奏上。以感情的蘊含收放貫穿全詩,語意易解,分行排列,錯落有致,形式自由,節奏明快。沒有感情的逐漸醞釀過程,也沒有意象的必要鋪排,《神女峰》的詩歌書寫猶如山峰般平地而起:“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將一個決然的姿態拋向讀者目前,“當人們四散離去 / 誰還站在船尾”,“誰”的再次出現強調了將要凸顯的問題。這里,相對于“各色花帕”的“眾人”,“誰”作為特立獨行的“個人”出現了,并且這個“個人”一旦從“眾人”中抽身而出,就意味著進入個體生命的體驗過程:她不但“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而且“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在江濤“高一聲 / 低一聲”呼叫中入思。“神女峰”這一為歷史所塑造的女性的殘酷命運見證使詩人不忍睜開自己的眼睛,為這一命運所激蕩起的不平與喟嘆經久不息。
究竟是什么震驚并驅動了這個“個人”的情感和神經呢?是神女峰所構造的傳說故事,當“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時,詩人發問:“心真能變成石頭嗎”?顯然,她對傳說質疑:傳說之為傳說,表達的總歸是一種說教,究其本質是一種謊言。但在女性生存的歷史上,為了傳說的美好而犧牲個人和自我的歷歷個案、斑斑血跡又如何能數得清呢?她們是那些“望盡千帆皆不是,腸斷白萍洲”愁者,她們是那些“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怨者,還是那些“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桴梁買茶去”的哀者……她們是整整一部女性情感荒蕪、心靈束縛和精神奴役的受難史。
在感情起伏的洪流中,在歷史與現代、痛苦與幸福的較量中,在傳說與現世、彼岸和此岸的決斗中,個人的自我毅然反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解脫了禮教和自我奴役的鎖鏈,獲得的是平民愛情和現世生活的新視界。顯而易見,關于背叛的言說意蘊卻又不僅僅止于愛情,它指向一切對正常人性構成束縛的人造的鎖鏈。
自1980年第2期開始,《福建文學》展開了對舒婷詩歌作品的討論,歷時11個月,涉及了諸多詩歌創作與理論的基本問題。1981年她的創作在爭議中達到了高峰期,而《神女峰》便創作于這一年6月的長江上,后來在《星星》1982年第4期上發表。有趣的是,在1980年第6期的《星星》上,發表有洪亮的《神女峰》一首,“我站在船頭向你翹望: / 容貌是那樣美麗端莊;只為了求得人間豐收,你耳旁依然云來雨往……”舒婷是否讀過這首詩,不得而知,但顯然她是站在駁斥這一傳統獻身精神的立場上發言的。更有意思的是,蘇童也有一篇小說《神女峰》,其中愛的同盟就沒有堅持一個旅程,甚至真正的旅程還沒有開始,愛情就發生了重新組合。分別是在傳統、現實和超現實的意義上書寫“神女峰”這個文化符號。
在《硬骨凌霄》一文中,舒婷回應那些尋找“橡樹”的讀者:“即便不是《致橡樹》使她們的愛情走上懸崖,也希望《神女峰》能幫助她們鼓起勇氣愛一個最平凡的人。”因此,不妨將《致橡樹》、《神女峰》和《會唱歌的鳶尾花》作為舒婷探討女性自我的三個自然段落。但遺憾的是,女性意識的逐步加強到底和現實生活發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舒婷因為生活的變化暫時告別了詩歌創作,轉眼三年,三年之后卻是詩歌的洪流漸漸平息,當舒婷以散文創作為主的時候,女性詩歌對身體和內心隱秘世界的性別書寫已經以前所未有的叛逆性占據了詩壇,舒婷的時代很快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