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變化

有清潔工已經(jīng)做了保潔公司的老板，有窮學生考上了博士，有“原住民”從市中心搬到郊區(qū)，有外地人已經(jīng)離開了都市，也有人希望自己的下一代遠離都市

2003年春節(jié)前后，《瞭望東方周刊》推出一組“窮人過年”的封面文章，產(chǎn)生的反響始料未及，從陸家嘴金融機構(gòu)的高級經(jīng)理到溫州的富豪，許多顯然不屬于窮人群體的人士，都來信來電稱贊這組報道體現(xiàn)了媒體的品格與良心。上海申尼邦德公司董事長倪劍說，“這和我們每一個人有關(guān)。”

2005年中秋節(jié)前后，《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再次走近那些大都市里的窮人，他們的生活或多或少有了變化。有清潔工已經(jīng)做了保潔公司的老板，有窮學生考上了博士，有“原住民”從市中心搬到郊區(qū)，有外地人已經(jīng)離開了都市，也有人希望自己的下一代遠離都市。

我的未來已不是夢

陸 洋

“雖然當老板不用再干活兒了，但是這種腦力勞動好像比干活兒還累”

“我這里比較難找，但房子還算寬敞。”吳修元開著助動車帶記者來到他在上海浦東金橋的公司。

這是一幢農(nóng)戶自己蓋的兩層小樓，上下共四間房，吳修元全部租下來作辦公和住宿用。“房東開價每月每間房250元，我說這個數(shù)字不吉利，哪怕多一點也行啊。”他對記者說笑著。

記者清楚地記得，前年采訪吳修元時，他還只是把自己開公司當成一個新年夢想。然而，時隔一年多，他真的從一個保潔公司的打工仔變成了老板。

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吳修元，在經(jīng)商方面不僅有膽量，還有眼光。他在去年6月開辦公司后，立即將公司注冊到114查詢臺，生意就源源不斷地來敲門了。

“我現(xiàn)在正忙著在網(wǎng)上找生意。”吳修元興奮地說，“按別人說的把公司掛在搜索網(wǎng)站上，結(jié)果真的招來了許多大生意。現(xiàn)在我還想再做幾個網(wǎng)站，自己也買臺電腦，學學上網(wǎng)。有些網(wǎng)站需要自己更新的。”

在吳修元的辦公桌上有兩臺電話，分別接聽114查詢臺和網(wǎng)上介紹來的生意。吳說，這樣便于他統(tǒng)計哪里的生意多。一般來說，114介紹的都是家庭保潔，網(wǎng)上招攬的都是公司企業(yè)的大活兒，干一個星期就有上萬元的收入。

有好幾年沒回老家的吳修元，今年6月終于有空回家探親了。與七年前回家過年時懷里揣著1000元還債錢相比，如今可謂風光無限了。“不過，就算回家那幾天，我還是把辦公室的電話轉(zhuǎn)移到手機上，這樣可以隨時接生意。”吳修元說，“雖然當老板不用再干活兒了，但是這種腦力勞動好像比干活兒還累。”

在上海3000多家保潔公司中生存下來談何容易，吳修元自己做了老板，才知道老板的難處。他手下有幾名保潔工，都是以前跟自己干活兒的老鄉(xiāng)，每人每月拿700元的固定工資和一些補貼。吳修元給其中的三個做危險工種的員工買了保險。如果沒有活兒，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吳修元為了多接生意，甚至戒掉了喝酒的習慣。“以前干完一天的活兒，回家吃晚飯就喝兩杯，然后一覺睡到天亮。現(xiàn)在不行了，如果喝醉了，人家來電話我聽不清怎么辦？”他笑著說。

博士又如何

黃 琳

還是在那家復旦附近國定路的小吃店，曾經(jīng)在“窮人過年”報道中“看書守歲”的主人公王軍出現(xiàn)了。

一年半前，王軍與記者相見時，身上只有幾十元錢，還是女友給的。現(xiàn)在的他看上去多了些自信。和記者聊天時，他的手機不斷響起。從聽到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看，好像是在談一筆茶葉生意。

王軍證實了記者的猜測。他說，在北京的一年中，有不少時間花在這上面了。起初純屬幫忙，是安徽老家的幾個朋友托他在北京找點渠道。后來覺得有點錢賺也不錯，于是在外面租了房子開始做起了生意，一則方便，可以臨時作為庫房，另外，這種事情在學校的博士樓里顯然不合適。

王軍現(xiàn)在的身份是北京某大學的博士，這也是他在一年半以前所朝思暮想的——考上博士，找個好工作。但近兩年他所在專業(yè)博士就業(yè)的情況，多少令他喪氣。

做公務(wù)員，是他的第一志向。現(xiàn)在看來，這條路比較窄。王軍舉了個例子，今年初公務(wù)員招考，有近80％的博士報了名。結(jié)果幾乎全軍覆沒，惟一入選的據(jù)說有門路。

王軍讀的是國際關(guān)系專業(yè)，他的老師門下，在校的師兄弟有十多個，也沒有課題可做，一年來，除了上點課外，大把的時間不知道該干什么。“準確地說，我不知道做那些研究有什么實際意義。”王軍說。

還有年齡的困擾。到畢業(yè)那年，王軍正好32歲，買房、生孩子，都是無法回避的生活重壓。

他覺得自己當初認為“博士等于好工作”的觀點不切實際，“校園生活只是個過渡，人最終還得到社會中去，博士又如何？現(xiàn)在對我來說，賺錢最重要。”

老朱給我抽“三五”

于達維

上海市給了他們一家四口人900多塊的住房補貼，老朱住上了大點兒的房子

再次去找老朱，讓記者心里忐忑不安，因為再也不想在那個漆黑陰暗的閣樓里看見，老朱和老婆帶著兩個女兒住在那里了。

臺風來了又走了，蘇州河水漲了又落了，浙江路橋上的行人還是那么多，閘北的改造并沒有給那里的人們帶去太多富裕的希望。不過橋上的小攤再也找不到了，老朱應該很久不賣油凳子（一種臭豆腐干）了。

憑記憶邊找邊問，來到老朱的新家。從樓上下來的老朱穿著帶領(lǐng)子的兩件套睡衣。上海人平時都喜歡穿這個，既可以睡覺，又可以上街。

老朱的新家寬敞多了。“上面還有個閣樓，天涼的時候讓孩子們住。”老朱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一個方方的煙盒，給記者遞了根“三五”，給自己點了支“牡丹”。

老朱搬過來快一年了，自從不賣油凳子后，老朱還賣過粽子，看過市場，不過都是些暫時的工作。上海市給了他們一家四口人900多塊的住房補貼，老朱總算住上了大點的房子。墻上現(xiàn)在很干凈，只貼著燕燕在學校里得的兩張獎狀。

這天是星期天，800塊買來的39寸純平大電視，放起了超級女聲拉票會。而一年半前，他們家的彩電還是25寸的。

燕燕說她最希望李宇春拿冠軍。“為什么？因為她比較像男生嗎？”“不是，我原來喜歡何潔，她被淘汰了我才喜歡李宇春的。”“那你給她投票了嗎？”“等明年買了手機再說。”

“小朱！來了！”樓下有人叫老朱，對他們來說，老朱年齡確實不大。跟著老朱來到弄堂口，有個人提著剛買的DVD和兩個話筒，對老朱說，“就是你呀，怎么樣，怕不怕累？”“不怕。”“路熟嗎？”“還好。”“那我給你介紹進去，你干干試試。”于是那人掏出手機打電話。

老朱說，即使送快遞，有人介紹進去也可以先分路近些的地方，好找，錢也要好掙些，等有經(jīng)驗了可以送點長路，如果能成為正式職工，公司給交四金的話，就不用領(lǐng)低保了。

繁華已與他們無關(guān)

楊文宇

“原住民”告別了他們出生的地方，偶爾故地重游，會驚嘆眼前的變化

肖老太的韶華時光流逝在一條名叫“中華路”的老式洋房里弄中，地處上海黃金地段、老西門的這片石庫門民居，如今徒留殘垣斷壁，一旁剛被推平的鄰居老宅地皮上急不可待地聳起了高樓。

2003年，一紙動遷通知打亂了老上海們家長里短的市井生活。三世同堂的肖家，在被拆卸得七零八落的老宅里頑固地成了“釘子戶”。鄰居廢棄屋子里的2003年除夕，他們是“窮人過年”中的一個鏡頭。

在與拆遷辦據(jù)理力爭的日子里，肖家遭遇停電、停水、門窗被砸、頻繁遭竊、夜晚被莫名的砸門聲吵醒……“從前擠在22平方米的房子里養(yǎng)育四個子女都沒有這般心酸”，肖老太抹著眼淚回憶。

今年2月3日，上海市委副書記劉云耕在一次會議上說，動拆遷引發(fā)的矛盾，依然是影響上海社會穩(wěn)定的首要因素。個別社會上的動遷公司“手段十分惡劣狠毒”。一些公司雇傭“社會上的人”，暗中拆除動遷戶門外的樓梯；破壞他們家里的門窗；偷偷剪去他們家里的電線，破壞自來水管，使之斷水斷電，讓動遷產(chǎn)無法正常生活下去，逼迫其搬遷。更有甚者，做出謀人性命的犯罪行為。

再久的戰(zhàn)役，終要了結(jié)。長期的驚嚇使肖老太的心臟頑疾愈發(fā)嚴重。動遷組把勸說工作做到了肖家外嫁的三個女兒家，一時間四個家庭都被卷入拆遷事件。最終肖家接受了浦東一問50平米兩居室的一樓老公房。為了擺放孫子的床，兒子不得不在天井里壘起一間小屋，兒媳每天得花費至少兩個小時，乘車橫跨浦江兩岸上下班。

如今很多上海拆遷戶越住越遠了，市區(qū)又恢復了舊時的洋場金粉：老外，星巴克、小資、泡吧、大塊綠地、高檔樓盤……張嘴“阿拉”的“原住民”在響應政府建設(shè)的行動中告別了他們出生的地方，偶爾一天故地重游，會驚嘆眼前的變化。可是這種繁華已經(jīng)與他們無關(guān)。

讓孩子遠離上海

徐賽虎

他做了個大膽決定：把兒子和女兒送到鄉(xiāng)下上學

兩名10歲左右的小孩從書包里拿出玩具——四支一次性五毫升靜脈注射器，抽滿自來水，注射到一塊瓜皮中。瓜皮的內(nèi)壁立刻變成了紫色。顯然，這個注射器是別人用過的。

這兩個小孩是“窮人過年”主人公之一，小彭（彭洪平）的兒子和女兒。中秋前夕，記者再次來到上海最著名的老棚戶區(qū)虹鎮(zhèn)老街看望他們一家人。

兩個孩子依然很瘦，還住在從前那間小租屋內(nèi)。屋內(nèi)剩余空間容不下兩個孩子坐下做作業(yè)，他們得把桌椅端到外面，趁著傍晚的些許光亮在父親回來前把作業(yè)做完。

一年半了，小彭還在超市干收集購物車的工作。回家半小時的車程，他用了一個多小時。一到家就從自行車籃里拎出很大一個包，從里面拿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分門別類塞進床底、新裝的單人床的上鋪。小彭說，這是下班后從超市和路上收撿來的廢品，等多了后就一并拿去賣。

小彭7月份回了趟江西九江老家，把漏雨很厲害的小樓砌完。他說，“錢用來蓋房子比存銀行合算，萬一遇上個通貨膨脹，我還有間房子在那兒。本打算把外墻也刷一下的，錢不夠了。”

兩年來，小彭的工資從625元漲到了690元，四金依然沒有辦理。“工資的增長比不上建材漲價的速度。尤其是鋼材漲得厲害，廢鐵都從五毛一斤漲到一元一斤了。”

回上海后，他做了個大膽決定：把兒子和女兒送到鄉(xiāng)下上學：“關(guān)鍵是這兒的學費太貴，老家每個學期才交180多元，這兒兩個孩子一學期要交1200元。而且鄉(xiāng)下的學習抓得比城市緊。這兒老是讓上興趣小組，實際就是要多收錢。”

再者，兩個孩子所在的民辦小學，今年暑假開始就不招收一年級新生了。小彭的鄰居說是學校不符合資質(zhì)，政府不讓辦了，老師走了很多。按小彭的想法，最好的模式是：他們在城市掙錢，孩子在鄉(xiāng)下生活，“這樣錢才能當錢用。而且家鄉(xiāng)的誘惑少，對小孩子有好處。”

為什么不記得

孫軼瑋

難道就因為她是一個“一撈一大把”的窮人

小艷芳的手機停機了。

還是去年年底時，艷芳突然給記者打了個電話，說是剛買了手機，有空多給她發(fā)發(fā)消息。這是小艷芳2004年的愿望之一，希望能攢錢買一部手機，這樣想誰的時候就能聽到誰的聲音了，也不會覺得一個人孤零零的了。她在電話里那樣興甚至承諾“你放心，我永遠不會關(guān)機有人跟我說話我開心還來不及呢！”可是，現(xiàn)在，這個號碼還是停機了。只得去艷芳打工的城隍廟福佑商廈找找了。艷芳過年時賣的中國結(jié)是個應時的貨品，福佑商廈里成群結(jié)隊賣中國結(jié)的老板們大多在四五月時或改賣其他東西或干脆撤攤。艷芳原來那個布滿紅色中國結(jié)的溫馨小攤已經(jīng)變成了“狂野”情趣內(nèi)衣專賣，也沒了艷芳的蹤影，一個虛胖的老阿姨邊嗑著瓜子邊拉著客人，“進來看看伐，老刺激格”。

邊上的兩個攤子，都沒易主，其中個攤主居然還記得：“你是去年過來采訪的記者吧。”急急打聽艷芳的去向，攤主卻不好意思地說，這里來打工的小姑娘太多了，記不太清楚了。記者說，就是采訪的那個女孩子，梅艷芳啊。攤主居然吃了一驚，“叫梅艷芳？大明星啊！”

即使是緊緊相連的兩個攤位，他們卻不記得艷芳了，可他們卻認出來了一年前只來過一次的記者。

接下來的詢問，都是類似的回答，不太清楚，不記得了，商場管理員是，房東是，鄰居是……老阿姨笑著說，別找了，這怎么找得到。這樣的人一撈一大把，自己家里人都不來找，你這么費事干嗎呀……

一個人，不見了，就這樣被忘記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難道就因為她是一個“一撈一大把”的窮人？

記者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年前艷芳說她的理想，說她想要的生活時那種充滿勇氣發(fā)光的表情……

窮人過年·情系中國結(jié)

孫軼瑋

當在城隍廟福佑商廈一個小小的中國結(jié)攤位前初次見到小艷芳時，小艷芳既帶著點得意又帶著點神秘地說，“我不騙你，我叫梅艷芳，跟那個梅艷芳一模一樣。”

這個17歲的女孩子，湖北黃梅縣人，在家鄉(xiāng)輟學后跟隨大姐來上海打工。兩個梅艷芳，那么戲劇性，小小年紀就開始體驗起生活的艱辛。

小艷芳很聰明，攤子里幾十種的中國結(jié)，她每一個都能說出名堂來。走過路過的客人，小艷芳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留住他們，讓他們來看看這些整個商廈里千篇一律的中國結(jié)。其實，小艷芳每個月的收入跟賣出去多少中國結(jié)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只是小艷芳會因為自己賣不出去中國結(jié)而感到沮喪，她覺得，一樣的中國結(jié)，別人為什么能賣出去，我就不能……想完，她就更努力地吆喝，更熱情地給客人介紹。

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賣出的是她自己喜歡的中國結(jié)，她會故意抬高價格，讓客人不想買，如果客人買走了，她收著錢，還一臉的遺憾。

這樣的工作，一個月小艷芳天天做，早上8點到晚上5點，沒有休息日，薪水600元。

這半年間，除了姐姐姐夫，小艷芳忙碌得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交上……一個人走在上海繁華的街頭，她小小的背影看上去有點落寞，但一轉(zhuǎn)頭，卻是一張笑容燦爛的面孔。

她指著一幢高級公寓，自信地說，我以后要住這樣的樓！

小艷芳現(xiàn)在的家也在一條有著美麗名字的路上：青蓮街。但也一樣是異常艱辛的環(huán)境——和姐姐姐夫一起擠在一家石庫門房子的閣樓上，月租250元。姐姐和姐夫睡床，她睡地。小艷芳說她睡覺的時候頭對著閣樓的“老虎窗”，有時候心里覺得好苦，輾轉(zhuǎn)睡不著，就抬頭看看窗子外的星星，就慢慢會覺得很有勇氣，很有希望。

高一輟學的小艷芳打算過完年就去念夜大學，學文科。她很清楚文化的重要性，她來上海的時候，隨身帶了一本高中英語教材，睡前常翻翻。她說，她知道英語在上海很重要，她不能忘記英語。

從去年8月5日來上海的第一天起，小艷芳每星期要寫兩次日記，準備寫滿一年，然后送給自己的一位朋友。在寫字樓里當個文員小白領(lǐng)是她最大的夢想。她說，雖然她現(xiàn)在是做小生意賣中國結(jié)的，但她一步步來，一定可以實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