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雜志的每一期都有一篇《編輯手記》,記述編輯過程中的感想,或記人述事,或對本期雜志刊發的文章略做介紹。雜志的特點是“雜”,從內容到形式,范圍之廣,文體之多樣,實在不是在如此之短的篇幅之內能夠把握的。以這一期為例,從吳飛關于當代社會中的自殺現象的討論,到鄭萍關于華北鄭村的小傳統的探討,雖然都在人類學研究的范圍內,但主題和方式截然不同;從約翰遜對圍繞中國的崛起而展開的美國—日本—中國關系的研究到王進對于日本“東學”的分析,雖然均以日本、中國和西方的關系為考慮的中心,但觀察的視角、涉及的問題差別極大;還有葛兆光、戴燕等從文史角度涉獵朝鮮、日本對于中國的想象和研究,劉再復對《紅樓夢》的重新討論,以及徐賁、張曙光借評論相關著作而展開的薩特、加繆和哈耶克的思想世界及其政治抉擇的分析……內容不同,風格各異,或視野開闊,或顯微知著,各有各的世界。
但是,這些文字共同構成了一個縱橫交錯的思想世界,也在差異之中顯示出某些相似的取向。比如,無論是人類學家還是鄉村工作者,他們展示了一種從民間、從所謂下面、從具體的習俗和事件觀察社會演化的方式,這個方式本身揭示的正是我們這個時代里最為深刻的變遷,卻與那些有關現代化、市場化或全球化的宏大敘述學截然不同;無論是國際關系學家,還是文史工作者,他們都展示了亞洲區域內部的歷史、現實和知識的復雜關系,從而也體現了一種更為豐富的有關這一區域的歷史圖景,從而與那種總是從中國—西方或東方—西方的二元關系出發描述中國和亞洲的方式形成了鮮明對照;從這樣的歷史視野出發觀察歷史,我們能夠從中引出的結論和暗示大概也和那種在中西二元論中得出的結論并不一致的吧。這些年來知識界紛爭不斷,觀點的交鋒固然是重要的,但具有更深刻意義的,也許是觀察視野的變化以及由此產生的思想方式的轉變罷。
大約十年前,《讀書》雜志發表過討論西方中心主義的文章,引起了許多反彈;但是,當一種新的歷史視野和知識圖景在我們面前逐漸展開的時候,那種簡單的反彈似乎沒有力量了;《讀書》雜志發表過有關全球化、現代化及其后果的討論,也曾被批評為“倒退”甚至“反動”之類,但當人類學家們“從下面”具體地展開這個歷史過程的時候,說服力是不言而喻的;《讀書》發表過從生態和環境的角度批評各種簡單的現代化論的文章,許多朋友認為那是“后現代”的西方才會面臨的問題,但是短短幾年,中國的生態危機已經極為嚴峻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二○○○年以來,有關“三農”的討論甚至成為全社會關注的問題,盡管結論不一,但有誰可以用一句“改革開放”就將這樣的問題打發了?《讀書》發表過關于法律和政治改革的討論,以及對于產權問題的不同觀點,在當代中國社會具體的實踐中,這些觀點正在被印證或獲得更多的理解和認同;《讀書》邀請日本、韓國、印度以及臺灣和香港地區的學者一同討論我們的共同歷史、共同挑戰,目的在于擴展我們思考和對話的空間,打破僵固的和強勢的邏輯,這些努力從一開始就得到了許多朋友的支持。
許多知識界的爭論常常被籠罩在一些名詞、概念的糾纏之中,更不用說那些蓄意的攻擊和扭曲的評論了,但紛擾之后仍然能夠留下的,是那些更為深入的研究、思考,以及經由這些研究和思考所展示的問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事實上,也只有這樣的思考和研究才有能力提出和回應我們所面對的問題和正在經歷的大轉變。常常有人說,《讀書》是有傾向的,當然,只要發出聲音,就一定會有傾向;哪怕是裝著客觀的樣子的論述,只要像阿慶嫂一樣“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就能夠知道那“傾向”絕不比這“傾向”更弱的。但是,《讀書》的傾向是在多元的論述中展開的,是在不同的聲音中構成的,是在對那些占據支配地位、想當然正確的前提的懷疑和質詢中確立的,也是在相互的爭論和自我的修正中發展的。在這個廣大的世界里,在印刷文化如此發達的世界里,《讀書》至多只是一滴水珠而已,它能夠折射的世界實在有限,但對于參與編輯工作的人而言,能夠從中學到的也確實不能算少了。這是我們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