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東北人,兒時一直在東北農村老家度過。后隨落實政策的父母遷至關里,來到這民風古樸的八百里秦川,可以說陜西是我第二故鄉。我在這里娶妻生子,生活至今,對這里的一些古老的風俗習慣也略知一二,下面我講一下陜西關中的“過會”。
直到現在,我一直都不大明白,關中農村何以會有那么多的節會。四月會、七月會、十月會。三月一小會,兩季一大會,加上中秋、春節等傳統節日,一年四季幾乎月月有節,季季都有會。
關中人過會如同過年般隆重,和過年略有區別的是各村的會日不同。同是七月會或十月會,張村是初五,王村是初十,李村就是十五了。所以,會月里,方圓幾十里村寨之間的過會、拜會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接連不斷。
過會是農民的吉日,每逢大會,黃土地上的民眾至少提前半月便開始準備。村子里搭戲臺、練社火、設市場;人們家里刷房子、掃院子、整鍋灶;男女老少從頭到腳還得添置新衣。臨近會日,有條件的殺豬宰羊,沒條件的也得去集市上割肉買菜操辦吃喝。既然過會,酒是不能少的,燒酒勁大價高,農民不接受便自家釀酒。酒用糯米釀造,發酵時加溫用棉被去捂,于是那個時節,誰家的炕頭都立有幾個裹著棉被的酒壇子。關中人最愛吃面,過會自然斷不了面。平日里吃面都是自家手搟,可過會人多,只能壓機器面,會前一日壓面便排成長隊。面拿最好的面,人要親自盯,直看著面條一把把,整整齊齊地擺在大盤里似乎一切才就緒,心情才算穩定了。
過會那天,人們都換上新裝,喜氣洋洋地變得格外地客氣與和藹,就連平日里不對勁的人見了面也都拋棄前嫌,問聲“吃了么?”日高三竿,各家拜會的親朋好友便陸陸續續地來了。路近的步行,路遠的騎車,有老人孩子的,則推上架子車,車子上鋪一條棉被,前頭坐著老小,后頭放著禮品,一路吱吱嚀嚀、吆吆喝喝,顯得十分風光。拜會的禮品一般都是提一籃子白饅頭,提了饅頭再拿兩把掛面或者一封油紙包著的點心就算是重禮了。孩子們最高興的事是去村口接親戚,看到自家親戚來了便歡呼跳躍一路小跑回家報信:“媽,俺舅來了!爸,俺姑來了”!做父母的便忙著準備煙、茶接待客人。
親戚到家吸根煙,喝口茶后飯就端上來了。上午一般是吃臊子面,臊子就是肉丁、豆腐、蘿卜加上黃花、木耳燴成的,褐、白、青、黃應有盡有。但少不了紅,紅是辣椒,紅紅的辣油臊子湯一漂。汪汪艷艷就有了誘人的色彩。面要薄長,一把一把抖開下鍋,如同蓮花一般地旋轉。熟了用長長的筷子挑到碗中,澆上油汪汪的臊子,每人端上一碗或坐或蹲就吃得十二分的香。那時候,家家戶戶、屋里院里滿是吃面的人和腦袋一般大的面碗。吃面的時候沒人說話,聽見的只是一片“唏溜”之聲。最忙的不只是煮面的媳婦們,還有進進出出不斷端面的姑娘,等到客人吃飽了她們也累得直不起腰來了。
吃了面,拜會的親戚們就去逛會。所謂逛會,就是去小市場走走,男人們看的是生產農具,女人們瞧瞧針頭線腦,孩子們則盯上了各種玩具。社火一鬧起,人們就一起擁去看社火,直到太陽西斜才進屋吃飯。下午飯是過去的正餐,所謂正餐不過是燒幾個菜喝幾碗酒。米酒甜味如同醪糟,但勁頭不小,量小的一碗酒半碗,量大的也不過兩碗三碗。喝酒人一般不敢貪酒,即使想多喝者,被人提醒一句:晚上不看戲了!便立即放下酒碗。因為秦腔是關中人的命,過會的很大程度是在過秦腔癮,又怎么能因酒而誤戲呢?
不等天黑,戲臺下坐的站的就都是人了。各類小吃也趁機擺開,長一聲短一聲的叫賣加上大人小孩的吵鬧,喧囂聲一直持續到大幕拉開鑼鼓聲敲起。戲開演了,角色一出場,臺下頓時鴉雀無聲,人們的情緒很快便進入了戲里,隨之而喜怒哀樂。角色唱得正宗,一片叫好聲,角色唱得不到位,便是一片唏噓不滿聲。因為人們對戲太熟悉了,從內容到腔調滾瓜爛熟,之所以依然癡迷舊戲,圖的不是新鮮而是過癮,因而就有了“聽了秦腔,酒肉不香”的說法。
關中是一塊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那八百里秦川,農民與黃土抗爭,過會興許便是他們對身體困乏的一種放松,或者是對心中愁苦的一種熨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