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澤諭吉(一八三四——一九○一)的著作已經成為近代日本歷史上的經典。天皇制可以說是最能夠體現日本近代化特色的一個重要方面。但是在眾多的有關福澤諭吉的研究中,對福澤諭吉的天皇觀的論述和研究,無論在日本還是中國,都比較薄弱。這里想以他的《帝室論》為中心來分析福澤諭吉所提出的天皇觀及其影響。
福澤諭吉的《帝室論》,首先是以社論的形式于一八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至五月十一日分十二次在《時事新報》上連載,同時由丸善商社出版單行本。
為什么要提出帝室論的問題?這與當時的形勢和他本人的思想發展有密切關系。當時,政府面對自由民權運動的高漲,為了避免重蹈法國革命的覆轍,由巖倉具視、伊藤博文、井上毅等權臣密謀向天皇提出了有關立憲政體的奏章以解決當時的政治危機。因此在一八八一年十月,天皇頒布了以一八九○年為期開設國會的詔敕。于是各種社會勢力紛紛成立政黨,以壯大聲勢。在當月末,就成立了以板垣退助為總理的自由黨。一八八二年三月,福地源一郎等發起成立了以政府黨自任的立憲帝政黨;四月,由大隈重信任總理又建立了立憲改進黨。各個黨派都企圖通過表明對帝室的態度來擴大影響。比如,板垣退助在其《自由黨之尊王論》一文開篇就指出,“世之尊王家雖多,卻不如我自由黨的尊王家。世之忠臣雖不少,卻不如我自由黨之忠臣”。接著就明確提出自己的尊王和忠臣的旨趣與維護專制政體的尊王主義者的不同,同時也與“奉本居、平田之陋教”的國學者劃清了界限。表明自由黨的立場是要使人民成為自由之民、使國家成為文明之國,皇室君臨于其上而可以保持無限的光榮、享受無限的尊崇。立憲改進黨的綱領,第一條就是“維護王室尊榮,保全人民幸福”。而立憲帝政黨,更是將“帝”字寫進了黨的名稱中。
福澤諭吉對千百年來儒學、皇學之流的迂腐之論和持各種主義的政客“不懂帝室性質”而妄加議論以迷惑人心的狀況深表憂慮。因為他認為,“日本政治之至大至重者,無外乎帝室”(《帝室論》,見《福澤諭吉全集》第五卷,巖波書店,一九五九年。)。既然開設國會的詔書已經頒布,他認為此時也有必要對他以往有關天皇的論述加以修正或重申。
《帝室論》被認為“是福澤諭吉肯定天皇存在的積極意義的最早論述”。從福澤諭吉本人的思想發展來看,《帝室論》的確是他走向“國權論”的一篇重要文獻。對于自己思想的變化,他辯解說,“志向不得不隨時而變,學說不得不隨勢而改。今我古我判如二人正表示世事的進步”(現代日本思想大系《福澤諭吉》,筑摩書房,一九六三年)。通過分析福澤諭吉對天皇或皇室的不同認識,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如何“進步”的。
在《帝室論》之前,福澤諭吉對天皇或帝室基本上是持否定的態度的。比如他在《文明論概略》中說:“試看保元平治以來,歷代的天皇,不明不德的,舉不勝舉,即使后世的史家用盡諂諛的筆法,也不能掩飾他們的罪跡。”他著重區分了政治體制中“至尊的地位”和“最高的權力”的關系。他一方面承認“尊崇神政的思想”,一方面又主張它不能與“武力壓制的思想”相結合以形成一種思想壟斷。只有兩者分離,形成“至尊未必至強,至強未必至尊”的局面,才有利于自由風氣的產生。他在贊嘆日本這一“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君國并立的國體”時,理智地指出,“君國并立的可貴,并不在于自古它就為我國所固有而可貴,而是因為有了它而維持了我國的政權和促進了我國的文明。這并不是物的可貴,而是它的作用可貴”。如果它不適應于文明的發展,就應該進行政治改革。改革的目標是在盡可能既定的體制內,使“國體、政統和血統三者不致互相抵觸,而與現代的文明長期共存”。皇室(皇統)在政治體制中的地位如何呢?他明確指出,“皇統的綿延只是未喪失國體的一種象征。用人身體做比喻,國體猶如身體,皇統猶如眼睛”。也就是說,帝室盡管重要,但畢竟只不過是局部的。更進一步,他認為“政府的體制只要對國家的文明有利,君主也好,共和也好,不應拘泥名義如何,而應求其實際”。因為“政治的形態,無論如何變化,或經過多少次更迭,只要是由本國人民執政,就于國體無損”。
由此可見,福澤諭吉在《文明論概略》中有關天皇的論述有這樣幾個特點:第一,“至尊的地位”與“最強的權力”的分離有利于自由思想的產生。第二,地位至尊的天皇之所以可貴,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其發揮的作用。第三,天皇并不等于國體,只是國體的一種象征,其存在也要服從于有利于國家文明這一宗旨。
那么,《帝室論》是怎樣論述的呢?
針對當時的政治形勢,福澤諭吉在《帝室論》中首先論述了帝室與政黨政治的關系。文章一開始就明確提出“帝室者政治社會外之存在也”的命題,就是說,帝室具有如上所述的“至尊的地位”,它應該處于政治社會之外,而不能陷入政治社會之塵埃中,如此會有損其尊嚴與神圣。
為此,他以英國的君主立憲制為榜樣,提出帝室與具體的政治事務的關系,說:“帝室為統萬機者,而非應萬機者。”與此同時,他要求各個政黨也“不可濫用帝室的尊嚴與神圣”,并且對民權論和保守論者的天皇觀進行了分析和批判。他認為兩者雖然都說尊崇帝室,對立憲政體和開設國會也沒有異議,但是民權論者的尊崇帝室“非出自真實之至情”而只不過是政治運動的需要。“他們雖然口頭上說得好聽,內心卻甚為危險。更有甚者,他們不用任何手段就輕易地冒用帝室之名義,公然以倡導帝室保護等而進行活動,如同在帝室的名義下以滿天下為敵。”而保守論者“其所謂的帝室云云,從其主權論的論調來看,仿佛帶有維新以前專制時代倡導的舊勤王論的氣味”。他們“心術忠實卻暗于經世之理,欲盡忠而不知盡忠之法,欲報恩而不知恩德所在。所持論常常以過去之報恩為主,而不言現在之事”。面對雙方“對立與猜疑有與日俱增之勢”,福澤諭吉這樣表明自己的立場:
我輩固然非心醉于今日之所謂自由改正之民權論者,亦非左袒今日所謂守舊保守之輩,雙方之主義不相投,政談之爭自由自在……但是希望最終攻擊雙方或者進行辯駁都請僅僅止于政治之談而小心不要接近帝室。這是我輩對雙方的希冀所在。……作為黨派絕不可用帝室之名,我帝室絕不可降為下界之政黨。
福澤諭吉特別提到了所謂的“官權黨”,希望“今日之官權若成黨派之姿,請速與帝室分離,而與其他諸政黨相并立”。他這樣解釋:
官權二字后面加一黨字而作成官權黨這一熟語時,即成為純然之政黨,那么其政黨中不能不說含有帝室之因素。因為官權非集自下面之人民,而是出自上面之帝室,而我輩所反復論辯的是,帝室無偏無黨地降臨億兆,我輩人民可以仰奉其一視同仁之大德。這才正是日本人民尊奉帝室的本分所在。帝室不可與政黨相關由此可明。如果一定要去干涉政黨,那恐怕有瀆其尊嚴有損其神圣,亦非尊王之旨。故曰今日之政體雖然可以擴張官權,但是在官權黨之名義下募集黨羽則甚為不詳。
但《帝室論》的中心思想是要強調帝室的積極作用。如果帝室不干涉政治這種國家大事,那么帝室的作用表現在何處呢?
在《帝室論》中他詳細地論述了帝室的作用。充分地肯定帝室的重要作用,這是福澤諭吉思想的新變化。簡而言之,福澤諭吉認為帝室的作用是通過收攬日本人民的精神或者說收攬人心而體現的。他詳細地論述了帝室在“緩和國民政治論之軋轢、制海陸軍人之精神而使知其所向、賞孝子節婦有功者以篤全國之德風、示尚文重士之例使得我日本學問之獨立、救藝術于未廢之際以增進文明之富”等等方面的功德。其中,他希望帝室在獎勵學術、技藝方面率先垂范,以“使我日本之學術獨立于政治之外”,即于政治社會之外形成一“純然學者社會”,呼吁挽救已經大受震動而漸趨衰弱的“書畫、雕刻、槍劍術、馬術、弓術、柔術、相撲、游泳、各種禮式、音樂、能樂、圍棋將棋、插花、茶道、薰香等”無法逐一列舉的“日本固有技藝”、“日本固有文明”于未滅之際,“實可謂燃眉之急”。這些言辭不惜濃墨重彩,可謂聲情并茂,非常感人。而要使帝室真正發揮作用,福澤諭吉認為“第一需要的是資本”。他詳細地比較了歐洲帝室與日本帝室的財產,指出日本帝室不富裕的狀況,而呼吁應該從整體上提高帝室的費用。
從福澤諭吉以上觀點來看,基本上可以認為《帝室論》是對其以《文明論概略》為主的以往有關論述的深入展開。
比如,在對政治的態度上,田中王堂說,福澤諭吉“一開始就把政治看作是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從文明論的視角出發,在《文明論概略》中他認為“不管政治的名義如何,只能是人與人關系上的一個方面”,“評論政治的好壞,應從衡量它的國民所達到的文明程度來決定”,“政治并不是文明的惟一來源,它是隨著文明而進退的”。它只是“構成文明的一部分”,因此其作用也只是一個方面。《帝室論》中,福澤諭吉仍然是將政治限定在一個十分有限的范圍內,他說:“一個國家的政治就是大煞風景的,它只是制訂法律公告等白文而向人民頒布,從其約束者赦之,不從者罰之。”就是說政治只是整頓外在的社會秩序的工具。從而強調獨立于政治社會之外的帝室以及仰仗帝室獎勵扶持而獨立于政治社會之外的純然學問世界和技藝世界對社會文明發展的積極意義。這一點,在后來的《學問之獨立》等論著中得到進一步的闡釋和說明。
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其思想的變化,因為這種變化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根本性的。正如有的研究者已經指出的那樣,在《帝室論》中福澤諭吉對“學者”概念的闡釋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學問”的內容和性質在這里也發生了變化。在《勸學篇》中他雖然也指出“學問有無形的,也有有形的,如心學、神學、理學等是無形的學問,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等是有形的學問。它們都能使人擴大知識見聞,辨明事物的道理和懂得做人的本分”。但是這里的學問是側重于西方的學問。正如他后來在《福翁百話》中所說的:
雖然漢學洋學都有學問之名,但從人的居家處世到文明之立國富強來論述,不可將我國古來的漢學視為學問。我輩多年所倡導的是文明的實學,而非中國的虛文空論。……我輩修西洋文明的學問,不是將其折中以附會漢學之說而是要將古來之學說從根本上進行顛覆以開文明學之門。以學問(西洋的——引者)來殲滅學問(舊學——引者),乃是畢生惟一的心愿。
而在《帝室論》中,對學問的內容和性質則表現出一種明顯的寬容態度。比如他把日本固有的技藝當作既有的文明來看待,而且認為它們可以“增進文明之富”。他衷心地表示“惟愿不要因為如政治革命之小世變,而使得諸種藝術斷絕了”。對社會上“茍遇舊之事物,不論利害得失,以弊字加以舊字,舊弊之熟語流行而至于下等社會,這也是舊弊,那也是舊弊,大有破壞已經成為世間識者之見之勢”的狀況深表憂慮,認為這樣下去,“固有之文明將被一掃而空”。因此他才呼吁挽救日本固有技藝文明是當時的燃眉之急。而且對固有文明的重視不僅僅限于技藝的層面,學問也不例外。他說:“有古學害于日新之學者,其害亦不過止于一時、局部。即使有千百之古學者,又能如天下大勢何?況且古學之流中,除去物理原則之部分,可取者亦甚不少。我輩欲勉力保存之。”當然,福澤諭吉的這種對學問的寬容,是與他主張學問有賴于帝室的獎勵庇護,而維持帝室的神圣又要“依賴尚古懷舊的人情”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企圖通過帝室的庇護來實現學問的獨立,這種獨立在現代社會不能不說是十分脆弱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福澤諭吉等力圖將日本近代社會納入西方文明發展軌道的努力,最終卻以絕對主義天皇制的確立和日本帝國主義的形成為其歸宿。新學與舊學都擋不住軍國主義的滾滾車輪。帝室不僅沒有處于社會政治之外,而且天皇制成為了近代日本最基本的政治形態。福澤諭吉所力圖建構而作為近代國家理論、日本文明象征天皇論不僅沒有得到發展,而且福澤諭吉的思想本身也在有意無意之間向軍國主義的天皇制這種形態靠近。這一點在《帝室論》中也已經初見端倪。比如,一八八二年一月頒發了《軍人敕諭》,強調了軍隊與天皇的關系。一方面開宗明義,指出“我國軍隊世世代代為天皇所統率”,此乃日本的“國體”。但在強調天皇對軍隊的絕對統率權、宣布“朕是爾等軍人的大元帥”的同時,也指出天皇與軍人一心相連,榮辱與共,“朕賴爾等為股肱,爾等仰朕為頭首,其親特深”。《帝室論》中有關軍人與帝室的論述,就可以視為《軍人敕諭》的注腳。他說:
軍人之進退難矣。不論其大臣為何人,其出自國會,國會本來以文而成,顯然不能使重名之軍人心服。惟有帝室之尊嚴與神圣者,才能使軍人安心。其銘銘之精神如同帝室之直轄。政府和戰二義奏于帝室,最后由天皇一決親裁,從而確定為帝室而進退、為帝室而生死之覺悟,才可安然以生命而赴戰陣。帝室之德可謂至大至重。
當然,福澤諭吉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沒有停留于此。他反復申明自己的立場是從國家的前途大計、社會的安寧出發的。這里所表現出的作為啟蒙思想家的社會責任感是不容置疑的。同時他所倡導的要發揮帝室的作用的思想與他一貫所倡導的獨立自由精神也并不完全對立,因為他所倡導的自由精神是以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為核心的。這大概正是他的思想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的重要原因。
在《帝室論》出版六年之后、也是明治憲法頒布的前半年,福澤諭吉于一八八八年十月又出版了一本旨趣大致相同裝幀卻相當豪華的《尊王論》(集成社)。《尊王論》主要圍繞三個問題展開論述。第一,在經世上尊王的作用如何。第二,帝室之尊嚴神圣的原因何在。第三,如何維持帝室的尊嚴神圣。《尊王論》是對《帝室論》的補充,同時也使一些問題更加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