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諸事纏身,心緒不寧,在郁郁寡歡中很想到一個遠遠的地方,去尋一份清凈。于是,便去了廬山。
按照旅游示意圖,幾乎飽覽所有“景點”,心情仍未好轉。聽說有一“天然居”是個好去處,遂帶上一瓶好酒,前往做片時之游。穿過牯嶺街,拐入松陰深處的彎折小道。先踏石階曲徑,后踩鵝卵碎石;偶遇粉艷桃花含笑撲臉,亦有青枝綠葉拂袖擦衣。不待腳下云海蒼茫,身邊霧縷如煙,忽見路畔有一間小小的茶室,依山而置,頗為幽靜。黑底綠字的匾額懸于門楣,上刻三字:天然居。
許是受“室雅何須大”的古風熏陶,“天然居”的店面僅三五張小桌而已。窗明幾凈,纖塵不染,與四壁色調淡雅的水墨小品相映襯,更顯得氛圍怡人。于是選了一張小桌,臨窗而坐。遠聞鳥啼蟬鳴,近品云霧香茗,形骸亦交付一天流云。
“且喝一杯茶去,再斟兩壺酒來?!鄙宰?,縷縷愁緒又涌上心頭??上н@“天然居”只供茶飲,不備酒水,叫我如何借酒澆愁?只好拿出自帶的北京“二鍋頭”和兩包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小酌起來。此刻室中茶客仍寥寥無幾,且皆輕聲細語,頗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況味。間或,偶聞有洞簫之韻飄進窗口,柔若游絲,繚繚繞繞,斷斷續續。初聽覺得陌生,細辨又有些耳熟。好像“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而我進山之前世俗的煩憂、郁悶、躁動,竟莫名其妙地憑借酒力在胸膛里涌動起來。“喝,喝它個一醉方休!”我急欲將淤積心底的塊壘消釋在杯盞之間,遂開懷暢飲,以求墮入五里霧中。
踞桌喝得半醒半醉之際,無意間瞥見鄰座有位老者,鶴發童顏,輕捋銀須,舉止風度頗有“仙翁”之態,遂產生與其攀談之念。那人與我目光相遇,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便也向我身邊靠攏,口中還念念有詞:“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倍斘姨崞馂閿[脫困惱糾纏才“離家出走”,到廬山是來躲躲清凈時,他先是一驚,又做沉思狀,爾后侃侃而談:“老夫已虛度七十有三,深諳處世艱難,但倘若離群獨處不說寂寞難耐,且易誤入歧途。君應切記:淺斟小酌可舒筋活絡,愉悅性情;狂飲大喝則麻木神經,壞脾傷身。況無煩無惱如閑云野鶴者,人間無矣。超塵脫俗的意念當屬暫時,仙風道骨的感覺只是瞬間。滾滾紅塵難免藏污納垢,正人君子仍可慎獨以凈其身。故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矣!”
“不如歸去”提醒了我,總不能在“天然居”滯留太久。還得下山,還得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還得回家。盡管鍋碗瓢盆交響曲不甚動聽,做人與處世也頗費心思,但那畢竟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告別如詩似夢的意境回到現實當中,與其說是“重墮紅塵”,不如說是尋常百姓的返璞歸真。
這樣想了,當即便扔下瓶底殘酒,離開“天然居”,踏上歸家之路。
煩惱依舊,艱辛依舊,但我至今無悔。有打油詩一首為證:“老大離家欲何求,醉酒廬山以忘憂;縱有人間仙境在,當歸紅塵不肯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