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秋天,尤其是進入霜降時節的深秋,不但群芳相繼凋謝,而且眾木陸續枯黃,絢麗多彩的世界一時間失去了原有的生機。就連開在寒露之前、以耐寒著稱的菊花,此刻也逐漸沒有了昔日的光彩,慢慢地枯萎在農家的竹籬邊。然而,就在這時,卻別有一種形大色艷的奇花,帶著涼露清霜,頂著西風寒雨,在清冷的河水邊,在起伏的山嶺間,幽幽靜靜地孕蕾,鮮鮮艷艷地開放了,它就是有“拒霜花”之稱的木芙蓉。
木芙蓉是一種錦葵科木槿屬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因花色鮮艷與荷花相似、卻屬木本并開在陸地,故有木芙蓉、地芙蓉、木蓮、華木之名;又因花開于霜降之后,也被稱為拒霜花。木芙蓉原產于我國南方四川、廣東、云南等地,在江西、江蘇、浙江等地也多有栽培。木芙蓉的品種很多,其中有大紅千瓣、白千瓣和半白半桃紅千瓣等,又有一日內晨正白、年微紅、夜深紅的醉芙蓉,三天內由白而稍紅而大紅的添色芙蓉,一日白、二日鵝黃、三日淺紅、四日深紅、落時紫色的弄色芙蓉,更有花色紅白相間的鴛鴦芙蓉和一本九色的九子芙蓉。除了紅白兩種主色外,另有一種黃色的芙蓉花尤其名貴難得。
作為一種觀賞花木,木芙蓉最晚在唐代已普遍進入了詩人們的視野。而宋代則是吟賞木芙蓉的高峰期,那時幾乎所有著名的作家,都毫無例外地留下過千古傳誦的名篇佳作。盡管以后代有所作,卻已無法與其相比。在古人留下的欣賞木芙蓉的詩詞作品中,最引入注目的是稱嘆它的帶霜而開、獨殿群芳的秉性。以宋人為例,王安石詩云“落盡群花獨自芳,紅英渾欲拒嚴霜”,蘇軾詩云“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陳與義詩云“拒霜花已吐,吾宇不凄涼。天地雖肅殺,草木有芬芳”,劉理詩云“誰憐冷落清秋后,能把柔姿獨拒霜”,陸游詩云“滿庭黃葉舞西風,天地方收肅殺功。何事獨蒙青女力,墻頭催放數苞紅”;范成大詞云“冰明玉潤天然色,凄涼拼作西風客。不肯嫁東風,殷勤霜露中”。對于這一點,后人也都津津樂道。如金人黨懷英詩云“林飆振危柯,野露委荒蔓。孤芳為誰艷,一笑聊自獻”;元人蒲道源詩云“豐肌弱骨與秋宜,宿酒酣來不自持。豈為嚴霜成槁質,要憑初日發妍姿”;明人申時行詩云“群芳搖落后,秋色在林塘。艷態偏臨水,幽姿獨拒霜”,吳孔嘉詩云“堪與菊英稱晚節,愛他含雨拒清霜”等等。究其原因,木芙蓉的花開秋末冬初,符合詩人對草木不畏嚴寒的品質的一貫稱嘆和傾慕,同時它獨殿群芳的特性,也恰巧迎合了古代文人孤芳自賞的心理,使他們在不自不覺中,融入了自嘆盛時不遇的身世之慨。我們現在讀到的詩句如“盛時已過渾如我,醉舞狂歌插滿頭”(司馬光)、“莫訝偏相愛,衰遲似我身”(陶弼)、“莫怪秋來怨更多,年年不得見春風”(僧文湛)等,就是十分突出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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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木芙蓉的令人愛賞,主要還在于它有明艷的姿色。由于木芙蓉以紅為主,顏色往往由淡變深,與一般花色的由深而淡正相反,也由于它常常生長在水邊或被栽種在檐下、窗前,古人在吟詠時多把它比作曉起梳妝或午后微醉的美貌女子。像“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欲妝慵”(王安石)、“慵妝酣酒夕陽濃,洗盡霜痕看綺叢”(范成大)、“明妝炫朝麗,醉態羞晚困”(黨懷英)、“半臨秋水照新妝,澹靜豐神冷艷裳”(吳孔嘉)等,都非常傳神。而徐鉉、范成大和蒲道源等人筆下的木芙蓉,更是儀態萬端。如徐詩云“憐君庭下木芙蓉,裊裊纖枝淡淡紅。曉吐芳心零宿露,晚搖嬌影媚清風”,范詩云“艷粉發妝朝日麗,濕紅浮影晚波清。誰知搖落霜林畔,一段韶光畫不成”,蒲詩云“午醉未醒全帶艷,晨妝初罷尚含羞。未甘白貯居寒素,也著緋衣入品流”。與這些詩把木芙蓉比作臨妝醉酒的美人不同,唐五代詩人黃滔在詩中寫道:“須到露寒方有態,為經霜浥稍無香。移根若在秦宮里,多少佳人泣曉妝。”這就是說,在盛開的木芙蓉花面前,連皇宮中經過千挑萬選的絕代佳人也自愧不如了。其實,無論是花艷如人還是人不如花,總之把木芙蓉的花色與佳人聯系在一起,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漢代。《西京雜記》說卓文君嬌好,“臉際常若芙蓉”,就非常典型。后來白居易《長恨歌》中所謂“芙蓉如面柳如眉”以及上引諸詩的相關描寫,大約均由此而來。
卓文君的家鄉四川,自古以來就是木芙蓉的原產地。據舊籍記載,五代蜀國王衍(一說孟昶)曾下令在成都內外到處種植芙蓉,每到深秋季節,繁花盛開,燦爛如錦,成都因此被稱作“芙蓉城”或“錦城”,而至今仍簡稱“蓉”,也源于此。此外,湖南有“芙蓉國”之稱,那是因為五代詩人譚用之曾游湘江,寫下了“秋風萬里芙蓉國”的詩句。至于浙江溫州境內的毆江又稱“芙蓉江”,也是一個以花得名的例子。
關于木芙蓉,古代有不少有趣的傳聞。歐陽修《歸田錄》說好友石曼卿去世后,有一個老朋友看見他,他對那個人說,我現在是芙蓉城的城主了,請你和我一起去游玩。老朋友不肯,曼卿就騎著一頭白驢揚長而去。葉夢得《石林燕語》也記載這樣一件事:慶歷中,有一個朝官清晨上朝,路見三十多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美女,兩兩并排而行,后面一人騎著馬,細看竟是參知政事丁度。他心中不免疑惑起來:丁度平時生活簡樸,哪來這么多的妻妾?于是悄悄拉住走在最后的一個人問,丁公和他的家眷要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說這些女子全是去迎接芙蓉館主的。那個朝官正在詫異,不久就傳來了丁度剛去世的消息。所以后人有詩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丁。”另據蘇軾《芙蓉城詩序》及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所記,王迥(字子高)曾與仙人周瑤英同游芙蓉城,后胡仔就此事問過王迥,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人們就把石曼卿封為十月芙蓉花的守護神。此外,又有關于主管芙蓉是女性的傳說。《諧鐸》載震澤有個一心想娶仙女做妻子的后生,一次被引入萬棵木芙蓉中,遇一自稱是芙蓉城香姑子的仙女,因急于與其成親和不顧父親病危,最終被仙女拋棄。清代著名小說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把自己心目中最崇敬的兩個女性林黛玉和晴雯與芙蓉聯系在一起。他既在具體的章節中通過眾人之口,說除了林黛玉,“別人不配做芙蓉”;同時又在一篇《芙蓉女兒誄》中,稱晴雯“生儕蘭蕙,死轄芙蓉”。看來不論男女,凡能與芙蓉掛上鉤的,都是那些不同凡俗、別有風調的人。《群芳譜》在介紹木芙蓉時,曾感嘆地說:“總之,此花清姿雅質,獨殿眾芳;秋江寂寞,不怨東風,可稱俟命之君子矣。”以此觀之,就不難明白為什么前人要用木芙蓉來比附石曼卿、丁度,林黛玉和晴雯等人的真實內涵了。
木芙蓉除了觀賞外,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還有多種用途。它的花可以用來做染料,古人多把絲織品染后做成帳幔,名為“芙蓉帳”;也可以入藥,是治療痔瘡的良方;同時又能用來燒制菜肴,最出名的是將花去心蒂,與豆腐煮湯,紅白相間,恍若雪中霞光。而它富有膠汁的樹液,也是古代婦女洗發護發的理想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