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金海是我始終關注的作家。甫進新年,又讀到他的長篇新作《封殺》(見《啄木鳥》2005年第2、3期)。這是一部直擊當下生活,具有尖銳的社會批判性的作品。它延續了作者信守多年的一個創作理念,即與最鮮活的現實生活保持同步。盡管他也寫過一兩本歷史小說,但在他的創作中應該算是個例外,因為他最關心最有興趣的還是當下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封殺》是一部于我意料之中的小說。但它在使我再次體認作者的寫作風格的同時,也使我產生一些困惑和思索。
溫金海在《封殺》中敘述的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楓城日報社記者姚小琪發現民營企業楓葉集團生產的保健品“生命之神”口服液有致死的副作用,于是展開了調查。然而楓葉集團是市委書記遲翰章一手扶持起來的企業,遲將之視為一項有助于仕途進步的政績工程,因此,任何對楓城集團的批評和質疑最終都可能被視為對遲本人權威的挑戰。由于這一背景,楓葉集團老板儲良才恃寵而驕,無法無天。他先是大肆賄賂有關政府官員,使“生命之神”通過層層審批;而后為了盈利,更改配方,在“生命之神”中添加毒品,以使消費者成癮而欲罷不能。為阻止調查,他設計陷害姚小琪,又收買《楓城日報》總編輯曾牧野和有關記者,并喪心病狂地謀殺受害者的親人。姚小琪被報社開除后隱姓埋名潛入楓葉集團,最終掌握楓葉集團罪證,使之受到揭露。小說的結局,儲良才逃逸海外,遲翰章升官夢破滅并被調離,一批官員包括《楓城日報》總編輯曾牧野入獄。但《楓城日報》正直的副總編輯姜沙白也沒能升任總編。而姚小琪在與情侶陶永約會時被一輛汽車蓄意撞死?!斗鈿ⅰ返墓适略诓婚L的篇幅里折射了諸多當下現實的信息,同時在寫作技術層面包含了不少“流行元素”。貪官污吏、無良老板;形象工程、偽劣商品、有償新聞;官商勾結使平民權利無法伸張,人事安排不公正民主而致劣幣逐良幣……這些都是當下現實的病癥,小說對這些病癥的透視和解剖,體現著作家的社會正義和道德良知,流露著作家感時憂國的內心悸動和關切民瘼的人道主義情懷。
而另一方面,《封殺》所描寫的這些現實病癥,也是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熱衷的人物和題材。其他如亂倫、謀殺等流行小說的作料也被整合進了《封殺》里。但這部作品在故事設計上避免了一般通俗小說的大團圓結局,而是以主人公姚小琪被謀殺的悲劇收場。讀者揪緊的心剛因一系列戲劇沖突的解決而稍為松弛,旋即又被作者拖進一片愁云慘霧之中。這是作者不甘流俗而采取的一個敘事布局,它改寫了某些小說的庸俗套路,冀圖在故事結構上劃出一片新天地。然而這一結尾雖使《封殺》比同類小說高出一籌,但仍沒有從根本上改換這部作品的某些性質,比如它無疑還是一部通俗小說,在敘事上仍固守著寫實、再現的寫作意識形態,沿用熟悉的、穩定的符號,相信統一的自我,堅持真實、連貫、因果性等價值。也就是說,通俗小說作為一種類型和傳統的觀念在限定著作者的敘事?!斗鈿ⅰ返淖匀粫r序結構、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行動型人物、快節奏的情節演進、零度或接近零度的語言……等等,都是傳統小說、通俗小說的明顯特征。
溫金海著有多部小說,已在讀者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作家的寫作與讀者的閱讀是一個互動的過程。作家通過作品對讀者施加影響,讀者通過消費和閱讀也對作家形成反作用。讀者的反應可能滲透作家的創作理念,塑造他的思維定式。因此,有的作家可能終生只寫某種類型的小說,只為某些讀者群寫作。溫金海的長篇小說《中關村進行曲》曾顯示了作者告別通俗小說的轉型企圖,但他的這部《封殺》又使人看到他并沒有放棄寫類型小說的意愿。
誠然,小說都是可以被劃分為各種類型的。各種小說類型或許有雅俗之別,但無高下之分。通俗小說與先鋒小說一樣需要作者的智慧與才華。作為一種小說類型,通俗小說自有其存在的價值,這一價值由后現代多元化的文化觀念所強化,更因其廣大的讀者群而被驗證?!斗鈿ⅰ芬惨蝗鐪亟鸷R酝男≌f,在扣人心弦的情節之外,還內涵著有關醫學、藥學、刑偵等方面的知識。趣味性與知識性交結的背后,意味著作者觀察生活、研究現實與積累學問的功夫,意味著嚴肅的創作心態與艱苦的智力勞動。通俗小說也可以弄出大名堂,通俗小說作家也可以脫穎出一代大師,前有張恨水,今有金庸,外國有阿瑟·黑利,即是明證。
然而,我還是堅持認為一個作家(即使是把自己定位為通俗小說家的作家)可寫類型小說,卻不可將類型小說本質化和意識形態化。也就是說,作家頭腦中不應先驗地存在類型小說的觀念,并讓這種觀點左右、約束、限定自己的創作。當然,在創作實踐中貫徹這一主張并非輕而易舉。因為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觀,都有自己操之熟稔形成習氣的話語方式,而轉換話語方式即是變化風格,這就成為對一個作家的考驗。作家即使愿意面對也不一定能通過這一考驗。且不說作家的氣質、哲學觀和知識結構等深層次的東西能否更換,僅是語言層面上的細微變化就頗難實現。因為每個人的語言選擇都是宿命地受到社會的框限。正如英國當代文體學家羅杰·福勒所說:“小說的構思及其實施均由語言作為中介,而語言是社會所共有的,它蘊涵那個社會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作者在寫作時對語言結構的選擇會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我控制,因為文化價值觀會滲透作者的言語,這樣一來,個人的表達必然會被屬于社會的意義所限定。”社會對作家的限定,既通過價值觀和語言習慣的熏染得以實施,也通過一定的利益誘惑潛移默化地進行。作家也是一個普通人,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盡管如此,我還是期待溫金海對這種社會的限定有所反抗。比如,現代派小說、先鋒小說的某些表現手法,包括無意識和潛意識的描寫,心理型人物的設置,敘述視角的變更調整,故事時空的交錯切換,敘事語言的刻意翻新和個性化等等,未嘗不可以橫移豎植,借鑒引入。至于如此是否會失去部分讀者,是否不再是通俗小說或大眾小說,這不應成為作者首要的考慮因素。因為一個欲有更大作為的作家,總是不甘受囚于歷史與文化的宿命,把自己角色化、類型化和本質化,而是永遠仰望自由的天空,憧憬自由的生活。他當常常審時度勢進行“變法”,不斷重塑和再造自己的藝術王國,努力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當然,能走多遠最終將取決于各人的修行與功力,但文學的進步從來就是如此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