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光榮”

王明津，江西檢察院退休干部。

1949年10月16日晚。

駐嵩嶼亞細亞石油公司房子里的軍后勤衛生部醫療工隊，奉命與A師衛生隊一起準備隨前線部隊渡海作戰收容傷員。

晚飯時，二班小個錢不知從哪兒買了兩只熟鴨子回來，一只少說也有兩斤多。全班同志都驚異地看著他在那里啃呀咬的吃著。小個錢叫身邊的孫三保吃一塊，小孫不吃。伙房做的晚飯也夠美味的了，是一個人一大碗紅燒肉。隊里叫伙房這樣做是有其思想性的，是有想法的。因為夜里就要參加前線部隊渡海作戰的收容，因此說這是一頓很不尋常的具有特殊意義的晚飯。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孫三保端著飯碗邊吃飯邊開玩笑似的對小個錢。“說心里話，小孫，我是不想活了。”小個錢啃著鴨子，對孫三保說得坦誠真切，今天晚上是非犧牲不可，要“光榮”了。怎么能講非犧牲不可呢?孫三保愕然。小個錢還是哈哈著，一本正經又是那樣肯定，“渡海還不死啊，這也不是過河渡江的，是要渡大海!你懂嗎同志。”“不要先想到死，還是好好想想我們怎樣完成渡海收容傷員的任務吧。”“小孫，這你就盡管放心好了，今晚咱們渡海收容傷員，只要我小個錢活著，還有一口氣一滴血，我保證和共產黨員一樣，堅決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讓組織上考驗我吧!”接著他還是那樣堅持，但要有死的思想準備，為革命而死無尚光榮!

孫三保一聽，相處兩年多了，這時才知道小個錢不是黨員，孫三保也沒有再說什么，邊吃飯邊陷入沉思中。他想，小個錢是班里的一個比較老的老同志，比自己早參軍入伍一年多。這個同志，平時愛說愛笑，總是哈哈著，蠻活躍的。此間，孫三保認為他講的話很有些份量。在戰傷收容工作中，過去碰到的艱難險情并不少，甚至是令人恐怖的情況……可還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死，而這次要參加前線部隊渡海作戰收容，小個錢竟準備要為革命“光榮”了。孫三保思想著，夜里參加前線部隊渡海作戰收容，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如戰斗打得很激烈，萬一遭到敵人炮火或軍艦的猛烈打擊，加上這10月大海上寒冷的天氣，不是沒有流血犧牲的可能……

小個錢又突然對李四蘭說：“小李，你吃塊鴨子吧?”“吃鴨子準備死啊，這樣的鴨子我才不吃呢。”李四蘭說，我還想活呢。她轉動著一對湖水般的大眼睛，說完，又只管去吃自己碗里的紅燒肉了。誰吃鴨子?幫幫忙。小個錢提高嗓門：“我一個人能吃掉這兩個大鴨子啊。”李四蘭頂了他一句：你喊什么呀，吃不了你買那么多干嘛?”“就這么多錢了。”小個錢哈哈著，“要是錢多，三只四只我也買，買回來全班吃。準備“光榮”了，錢不花完留著還有什么用。”你知道不，大老趙班副插話說：“我們山東人沒有吃鴨子的習慣，誰會吃。”

小孫，來，你吃一塊。小個錢趁其不備，突然拽下一條鴨腿，冷不防丟到孫三保碗里。還沒等孫三保說什么，小個錢說：“小孫，咱也不是共產黨員，要是共產黨員，犧牲了，身上的錢還可交黨費。”孫三保一聽接著就問：“哦，錢護士，你說咱們班都誰是共產黨員?班長班副肯定是了。”“不知道。班里發展黨員，和黨員活動，開會什么的，都是極秘密的。”小個錢說：“在這次渡海收容中，我決心堅決完成任務。經得起考驗，不怕流血犧牲，爭取入黨!我的年齡到了，18歲了。”停了一下，小個錢還是對孫三保說：“今晚渡海收容傷員，要有犧牲的準備。我們坐船萬一被打翻打沉，咱也不會游泳，海水又那么深那么冷。”孫三保聽后，開玩笑似的轉換話題，說：“新中國剛剛成立才10多天，咱們就要死啊！”小個錢說：“看來今后繁榮富強的新中國，怕是沒有咱們的份了。”“哎，錢護士，你怎么老想著死呢?”孫三保有些納悶不解。我對你說心里話吧，小孫，小個錢說：“我說要準備死但不是怕死，怕的是完不成任務。”這就怪了，孫三保一時有些不理解，死都不怕，還怕完不成任務。哎，同志，這可是不一樣。小個錢一下子顯得認真，似乎還有些嚴肅，死還不容易，難的就是既能完成任務又能保存自己。這可是毛主席的教導。

孫三保聽了小個錢這一番話，不吭聲了。他思想著，琢磨著，頓悟，對呀，人都死了，還怎么去完成任務呢。錢護士講得很有道理。還是老同志的思想覺悟高，懂得的多。光不怕死還不行，還要完成任務。不怕死和完成任務還不完全是一回事，兩者之間還不能劃上等號呢。

西面，落日象血一樣紅。

一隊全副武裝的步兵，在晚霞輝光的映照下，由西向東，幾路并進向前運動，像一股洶涌澎湃的鐵流，就要去赴湯蹈火。一個干部說了句，同志們!打下鼓浪嶼，打下廈門市，向開國大典獻個晚禮。

天黑了。海風凜冽波濤茫茫。

猛然，進攻前的炮聲響了。轟轟隆隆的炮火驚天動地震耳欲聾。一串串火球劃破黑夜的海空，飛向鼓浪嶼的敵方。大氣在震蕩，海浪在閃光。

駐嵩嶼亞細亞石油公司房子里的，作為渡海收容第二梯隊的軍后勤衛生部醫療二隊，全體醫護人員在整裝待發，待命上船。二班，同志們將背包干糧袋都緊緊地背在身上，各人手中拿著攜帶的各種搶救救護傷員的器材靜坐在嚴禁燈火的房子里。

突然，隊里的通訊員從夜空中一頭闖進二班，來傳達命令，他說：“二班長！隊長講A師衛生隊已經上船了，叫我們做好上船的準備。黑夜里，透出女班長堅定的聲音，“是!我們全班已做好準備！”隨后，全班同志們小小地活動一陣兒，議論著，準備上船了。

一時間，外面猛烈的炮火聲，平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密密集集的槍聲。聽得最清楚的，還是那些重機槍的“咕咕咕，咚咚咚”的聲響，此起彼伏響徹海空。不用說，是部隊發起攻擊了。

“小孫，在渡海收容中，要是你掉進大海里呀，我才不拉你呢。”屋子里一陣沉寂過后，李四蘭輕輕地摸著黑，悄然挪到孫三保身邊，貼著他的耳根，有意挑起是非，說完，她輕聲地撲哧一笑。孫三保同樣是小聲地對李四蘭說：“我要是不幸掉進大海里，你要拉我呀，我還不上來呢。”李四蘭又說：“要是我先掉進大海里，我就一定也把你拖下水。”孫三保沒有再作聲，盡管他心里對李四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其妙的好感，可就在此時此刻，沒有更多的心思去和她講這些，開這個心，逗這個樂。

在李四蘭心里，對跟隨前線部隊渡海作戰收容傷員，對在大海里在船上收容員的艱難雜性，危險性，她似乎是認識不到的。她哪里會知道害怕，哪里會產生什么緊張感呢。她只想著能盡快的上船，她去看看大海，能盡快地跟著去趕趕熱鬧，看看光景，好玩似的。工作么，在她心里，班長班副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就行了。

孫三保心里可不完全是這樣。他想到，說不定夜里會有流血犧牲的可能。因為，隨前線部隊渡海作戰收容傷員，肯定會和在陣地上打仗收容傷員有很大的不同。一是沒有經驗，二是會出現一些預想不到的情況。他和班里一些同志一樣，更多的思想著，在激烈的液海登陸作戰中，戰士們要是在大海上，在船上就負了傷，該怎樣收容?大海上，夜黑、浪大、風冷、船小又少，傷員們再掉到海水里，又怎樣救護、搶救?雖說隊里領導作了一些交待和強調，但那都是些主觀想象中的。看來，這是有很大的危險性的……為革命而死，成為烈士，是無尚光榮!可今后的新生活……與這眼前的連天炮火硝煙彌漫的戰斗：個人的遠大理想、前程和這馬上就要上船渡海收容……孫三保，他偷偷地想著，如夜里參加渡海收容，既能完成任務又不犧牲那該多好、多幸運啊。

此時此刻，孫三保，他也下定決心，在夜里渡海收容傷員時，雖說自己年齡還小，和李四蘭一樣都是16歲，又不知班里到底都誰是共產黨員的情況下，也要向小個錢學習，要像黨員一樣去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夜更深沉，萬籟俱寂。

深夜里四下漆黑，寂靜籠罩著他們，嗡嗡作響的空氣，令人感到又沉又重。對每個同志產生很大的壓力。此間，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清。作戰部隊的指戰員們，A師衛生隊的醫護人員同志們，他們渡海乘坐的，聽說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木帆船……

突然，小個錢沉不住氣地說了句：怎么搞的，我們怎么還不上船?真急死人!他真有些等得很不耐煩了。

這又引起全班同志一陣小小的騷動。是啊，同志們不是怕上船，都在急切地等待能趕快上船!怎么還輪不到第二梯隊呢?A師衛生隊上船好長時間了。同志們都在說在想，嵩嶼到鼓浪嶼，海面到底有多寬?距離到底有多遠……

呼呼的海風，隆隆的海浪，都還是那樣的轟響。這10月中間的夜間，天氣已經很冷了。

二班，在待命上船的漆黑的房子里，誰也不會想到，冷不丁透出小個錢的酣睡聲。真有意思。他竟然睡了過去。

“把他叫起來。”李四蘭小聲說了句，一直在準備死啊犧牲的，這可倒好，睡起大覺來了。女班長忙說，算了算了，叫他睡吧。李四蘭又說：“他肯定是吃鴨子撐的。一個人一頓除了飯和紅燒肉外，還吃了一個大鴨子。以后我們就叫他‘鴨子’好了。”黑夜里，這就又引起班里一些同志的輕輕的說笑聲……

慢慢的，漸漸的，不知不覺，房子的方大的玻璃窗上出現了一絲絲朦朦朧朧的亮光。

“是不是天亮了?”女班長問。

也許是照明彈，可也不象。大老趙副班長說：“我出去看看。”

多么令人振奮啊!星兒在東方閃爍，天空已經破曉，黎明前的冷風，就要把黑夜趕跑。東方出現了魚肚白，鳥兒開始飛動、鳴叫。四處是一片清冷的沉寂。戰斗的槍炮聲，不知什么時候，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同志們!好消息。”大老趙副班長背著背包干糧袋，手里提著東西又轉身沖進屋里一激動地喊起來，是天亮了。戰斗可能早就停止了，結束了!

這凌晨時分，全班同志在一夜坐著待命上船，都疲倦得睡意蒙朧，一聽大老趙副班長說天亮了，像似聽到了吹響起床號，個個一下子都清醒起來，都精神了起來。孫三保背著背包干糧袋，拎著手中的東西起身就往外跑……這當兒，唯有小個錢還在那里深深沉沉，呼嚕呼嚕睡他的大覺。他的確是個吃得下睡得著身體好的好同志。

李四蘭一看，心里不禁一動，便赴機去逗他，一邊推一邊喊的：“錢護士，錢護士!快快，出發啦出發啦，上船啦!

小個錢猛然驚醒，睜大眼睛看著李四蘭，有些緊張地說：“啊!上船啦!”說時遲那時快，他背著背包干糧袋，似乎還有些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就一個骨碌爬起來，咀里說著：“快快!上船上船，怎么才上船!”他拎起手中的東西就往外沖，既有些雷歷風行，也顯得很勇敢。他屁股后面的皮帶上還掛著一只沒有吃完的鴨子，一夜待命上船硬坐坐的都坐扁了，滴溜啷當的。小個錢沖出房門到了外面，用手背擦了幾下眼睛，定神一看，頓感莫名其妙，班里多數同志都不動地站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有的在說笑，有的在東張張西望望，都不知是怎樣的一個戰勢情況。

小個錢一看這光景，全身似乎一陣輕松，笑了一下說：“怎么搞的，想“光榮”還光榮不了了呢。可他心里，同時也有感到沉重的一面，心想，這次又不能爭取入黨了。沒能參加前線部隊渡海作戰的收容任務，就失去了接受組織上考驗的機會，又怎能入黨呢。

這時，天色已有些大亮。

突然，軍后勤衛生部醫療二隊，在亞細亞石油公司大院里緊急集合。隊長在全隊人員面前，首先激動地告訴大家，鼓浪嶼打下來了，廈門市也解放了，我們勝利了!全隊醫護等工作人員聽后，無不歡欣鼓舞，熱烈歡呼。接著，隊長宣布上級的緊急命令，即不吃早飯，立刻出發，乘坐汽艇廈門市，到廈禾路省立院去接收我們自己的一批傷員。隊里女指導員，可是給同志們帶來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她說，昨晚A師衛生隊渡海收容，一條船被打翻打沉，犧牲了十幾個人，其中有四個女同志，尸體都還沒有找到。同志們聽了，又都傷心難過起來，不少同志流出了淚水……

小孫，聽到了吧，我說么。二班小個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沉地對孫三保說：“渡海收容傷員，是要有犧牲的準備!孫三保沒有說什么，又能說什么呢。他和同志們一樣，勝利了，使他高興非常；一夜之間，A師衛生隊就犧牲了十幾個同志，這又使他難過不已。

這就是1949年10月17日清晨。

2005年6月寫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