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族素有譜,以遭回祿遂至失傳。吾祖望樓公以上,諱字無可考,可考者自望樓公始。望樓公以忠厚傳家耕讀為業,初居山呼莊,二世后徙居牛洼東劉家場。數世后,家業雖非巨富,而食粥亦頗常充;功名未顯榮,而衿佩亦嘗相繼。孰非吾祖望樓公積德累仁,后人守之勿失之所致與欠。今合族公議續修譜,以望樓公為始祖。
——《劉氏家譜序》(節略)
三百四十多歲的村莊
回老家的路徑是在進入滄州市地境后,從滄州市西郊循新滄石路(滄州至石家莊)再西行大約二十里便可到達。老家村莊的名字叫“劉家場”,今人為方便,簡稱為“劉場”,已不再要那個“家”字了。村莊距公路幾十米,是一個比較小的村落,有幾十戶人家,人口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至今一直維持在不到300人左右,這是因為人口雖不斷繁衍,但不時向外流動,因而基本持平。由于村莊太小,現在一般的市級地圖或交通旅游地圖上都找不到“劉家場”標識字樣。解放后至七十年代初,在舊滄石路上曾有“劉家場”這一汽車站名,路邊還有一座大車店。過去的滄縣長途汽車總站候車室里,懸掛墻上的大幅交通線路圖示中也有“劉家場”的站名。但不知何時站名被取消了,大車店也拆毀了,“劉家場”的標識在交通圖中消逝了。不知過多少年,這個名字是不是也要消失而成為歷史故事,那會很久嗎?
解放前,村莊內全是劉姓人家,自解放后“農業合作化”時起,便陸續有外姓人家遷居村中。聽村中老輩們傳說,劉姓的老祖宗是從山西洪洞遷移來的,幾經轉輾,其中一支定居到了現在劉家場的位置,并開始了占產立莊。“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過去村中許多人都能說出這幾句民謠,還能講出“大槐樹”的許多典故。現在的年輕人已很少關心這些事了,要不然那個“家”字就不會這么輕易地被省略。
能斷定我們原是“大槐樹”遺民的證據,現在查找起來比較困難了。現存的“家譜”未講明,僅有的征狀只有兩處。一個是本村劉姓族人的腳趾的第五趾都還殘存有“第六趾甲”的生理特征。據傳說移民遷移時,生母怕子女走散后難以找尋,就在孩子雙腳小趾上留下咬痕作標記形成的;也有的說這就是洪洞縣古時移民先祖的遺傳特征。二是村里人至今仍習慣將上茅廁叫“解手”。據說當時遷移時,由于都是強制性地移民,隨行官員和押解的差人怕移民半路逃跑,遂將眾人串綁在一條繩上,互相牽連,誰也跑不了。但途中遇有要求大小便的,只能要求:“大人,請將捆我手臂的繩子解開,我要大便。”要求的人多了、說多了,大家為省事,就將要求大小便的話簡化了,干脆說成“解手”就是了。
我查找了縣志及有關資料,發現由山西洪洞縣遷到河北滄州的移民時間主要始于明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即600年以前。劉姓祖先在劉家場占產立莊的時間在清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也就是說村莊已有340多年的歷史了。劉姓氏族至今已繁延到第十四世,而我則屬第十二世孫。
家鄉無山無水,也沒有秀美的自然風光,是一個“大澇收蛤蟆,大旱收螞蚱,不旱不澇收鹽堿巴”的地方。嗅一嗅彌漫的空氣,也常常是酸酸的、淡臭的有機氨、氮的味道。我的家鄉坐落在老滄石路邊上,這條向外延伸的公路,可算是老家難得的人文景觀,而它也確實對公路兩側的人們產生著至深至遠的影響。
時運不濟的“鐵路”
其實村莊旁的“滄石路”有兩條。
舊滄石路現已改名為“石黃(石家莊至黃驊港)高速公路”,家鄉的村莊在舊滄石路北側;舊滄石路在改建成高速公路之后,在村北邊又新建了一條公路,從滄州市直達石家莊,稱為“滄石路”,它應屬新滄石路了。不過,此滄石路非彼滄石路,我要說的是舊滄石路。
舊滄石路早在漢代就有雛形,它是一條蜿蜒而至的小路。1920年,美國紅十字會、華洋義賑會及北洋政府交通部為救濟水災災民,用“以工代賑”的方式開始筑路。原本是打算建鐵路的,到1922年為止,高出地面的路基都已經鋪上了鵝卵石并修建了輔道,但由于當時軍閥混戰和資金困難,終無力鋪軌,此后只好把這條路當公路使用,一用就是近八十年,這條路也就成了“跨世紀的爛尾工程”。直到2001年,舊滄石路在原來的基礎上才興建了石黃高速公路。這條路的命運也夠不濟的,從這條路最初設置時的打算,直到最后改建成高速路,不正是中國人奮力由古代向近代、再向現代過渡時的縮影嗎?這條路有古人留下的雛形,有洋人的影子,也有舊政府的動作,但結束爛尾則是等到21世紀才完成!
公路性格
舊滄石路的存在一直影響著生活在公路兩旁的人,這個影響至少也波及了三四代人。不無夸張地說,路邊成長的家鄉人都或多或少具備了“公路性格”。這種“公路性格”是沒有雁過拔毛、靠路吃飯的成分的。什么叫“雁過拔毛”,就是無端設卡、置障,讓外地的路過車輛留下各種買路錢的那種;什么叫“靠路吃飯”,就是由于緊守路旁,因各種緣由竟然能養活了一座村子的那種。
曾聽一位由廣東駕車去海南島出過車禍的朋友說,在途中有一山村,因為鄰近的公路上時有車禍發生,車子常掉在路旁的山洼里。由此村中人就組織起來,專門有人持鑼在路旁望哨,遇有車禍發生,便鳴鑼為號,村民隨即蜂擁出動,有負責抬擔架的、有負責抬車的、有負責聯絡報警的,但最主要必不能缺少的則是一定有一個是負責出面講價的。就這樣,他們以此為業,竟養活了一座村子。
家鄉人是不屑以此為營生的,這里的民風淳樸,再加上舊滄石路上過往的車輛稀少,所以沿途兩側也沒有形成以路為誘因的商業氛圍。我說的“公路性格”,指的是公路對人們性格的再塑造,它引導人們認清自身與外部環境的關系,錘煉了人們的判斷能力與行動能力。
舊滄石路橫亙于村南,距村口只有二十米左右。它突兀于地表之上近二米高的路基,像一座架在村門口的“大舞臺”。人坐在屋里就能感覺到“大舞臺”上的動靜,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大舞臺”上的場景。村民們每天早上起來一睜眼,首先看到、感受到的就是它。
這條東西走向的公路,在廣褒平坦的平原上向遠方伸展開去,當人站在路中間向遠處眺望,在蒼茫天幕的映襯下,你總會感到人的渺小。看不清的遠方及路的盡頭,常常更會引起你種種的遐想。此時如果有車輛駛過,車輛掀起的躁動,就會生變成沖擊心胸的潮涌,思緒、幻想會很輕易的搭乘路過的車輛飛向遠方……所以這條路在八十年的時間里無不對生活在兩側的青年人有著暗示、誘導的作用,順著這條路去“晉京”、到津衛去開埠、至關里關外去謀生。打工早已成了人們普遍的話題,這種“闖世界”的意識要比現在流行的“民工潮”早了大半個世紀,所以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本村在人口統計上沒有發生大的增減就是這個原因。
由此,“大舞臺”上又增添了一幕:從解放前直到七八十年代,每當有公共汽車“戛”然停于村口,從中走下穿著皮鞋,手提大包小箱的青年時,那回村的人,他的步態更像是邁著“臺步”姍姍走入村內……此時“臺下”至少有5雙以上的眼睛正羨慕地打量著:這是誰家的孩子回來了?嗯,他家大約該有一個月的“細糧”吃了!于是乎,在相當一段的時間內,向他家借錢的、換細糧的人就會多了起來。
高聳的公路路基,每天都在不時地提示著人們:“我與你們不是一回事。”它代表了外來的力量、政府的象征,按現在的話說是“路產”、“路權”。由此,鄉民們最能理解個人與國家的關系、村莊在社會中的位置。這條路也成了思想上的“緊箍咒”,它引導了人們的人生取向,告誡人們要盡量選擇走“正途”,為人做事要敞亮、辦事要正經、想法要正統,不能蠅營狗茍、雞鳴狗盜,養就了人們安分守己,循規蹈矩,不擅反叛的習性。
在家鄉人中,不論是出門在外的,還是固留鄉土的,他們性格中都不乏堅忍不拔、機敏、決斷的稟性,這些又與性情淳厚本分形成了反差。因為村莊可以是靜態的、封閉的,但路是動態的、開放的,且不說在其上流動的“信息流”,就以介入農村的角度論,它也像踏入的“一只腳”,它撕裂了原有的靜止平衡,同時也帶來了機遇和挑戰。在過去難以看到報紙的農村,公路成了人們的“每日讀”,它報道著社會的各項新聞。在缺少公共資源可資利用的農村,借著這只踏入的“腳”,順沿著這條白皙、滑潤的“大腿”,人們不失時機往上攀援著……
再舉一個與公路有關的小事例。在滄石路上的拾糞,是公路兩側村莊中特有的現象。拾糞不屬農家活計,它是對農家活計的補漏拾遺。對拾糞,請不要以城市人的眼光將之視為污穢粗陋,牲畜的糞便其實是農作物的肥料,嚴格的說是植物的營養基、人吃的糧食的“糧食”。這種活計是不肖由壯勞力擔當的,它常是家中男性老人、小孩閑暇之時,利用游蕩、嬉戲之便捎帶著完成的。舊滄石路上常有大馬車經過,遺留在路上的馬糞自然成了可供撿取的資源,并且還具有一定的競爭性,它充滿了“游獵”的特質。這種簡單的活計,在七八十年代以前,家家戶戶的小男孩都干過,你能說它對兩三代人不產生一定的影響嗎?概括一下,起碼有以下幾點吧:
一是鍛煉了農家孩子的“腳力”。在過去,只要天氣暖和,農村的小孩是不時興穿鞋的,這既為家庭節省了開支,又自我感覺輕松利落。不過光著腳負重十多斤,走在鋪滿鵝卵石的路上卻不輕松,它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雖然不是上刀山、下火海,這世上大多都是難走的路,對此農家孩子早已領教并有磨煉。
二是鍛煉了農家孩子的“眼力”。拾糞的時候,目光需要銳利敏捷,每當目光游移遠眺于空曠的路面時,要能分辨出一里之外留置于路面的物體。要知道幾百米開外的馬糞形狀與鵝卵石模樣可是相差無幾的。久經歷練,不僅能分辨出是糞便、抑或僅是幾塊碎磚頭,而且還能區分出是馬糞還是牛糞。拾過糞的孩子不僅戴眼鏡的少,而且很少有“二五眼”的。
三是鍛煉了農家孩子的判斷力。從村口上公路后,便要決定往哪個方向走,是向東還是向西?拾糞的機遇帶有或然性,選擇方向和路段的不同,潛在的收獲也會不同。這個選擇不是盲目的,你要在公路上尋找征狀作為依據加以判斷。比如在二里地開外,正有一個背著糞筐的人影在路邊晃動,你就不要再過去了,那個路段已經被別人收拾過了。又如你可以根據路面征狀的變化或牲畜邊撒尿邊行走的習慣來確定是否有大車走過,以此來決定你的去向,但是也不能一成不變,需要不斷地判斷、重新調整。人是需要方向感的,對待問題的思路不宜“一條路走到黑”,向東、向西的關系不單純是進步、退步的關系,它是根據客觀環境不斷取舍、作出調整的方法問題。
這就是拾糞的影響。我曾虛幻地設想,假如村旁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中有……假如村旁有條河,河中有條船,船上有……假如村旁有條鐵路,鐵路上有火車,火車有……等等,又不知將塑造出什么樣的性格了。
決定村莊命運的公路
曾聽老輩人講過以前的事情,舊滄石路曾險些給村莊引來災難。日本人侵占華北時期,曾修筑炮樓對公路進行監守。有一次,幾位鄰村的男子,在路南的坑洼水塘中捕了一夜的魚,早上扛著漁具、背著魚網翻越公路回家,被小日本發現了,而望的鬼子肯定是個“二五眼”,將打魚的人判斷成扛著槍、背著軍需輜重的八路軍,并且是進了劉家場。這下非同小可,日本鬼子馬上集結了大批人馬將村莊團團圍住,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是電影、小說里講得一樣了,日本人將全村的男女老少全趕往村南的大旱坑里,在村子里折騰了一天,一定要找出八路來,不交出八路,就向村子里的人開槍。因實在找不到八路,日本人很尷尬,領隊的日本軍官本欲發怒,幸虧當時為日本人當翻譯的是一鄰縣青年,難得其為村子開解游說,最后日本人只好不了了之,撤兵了。村莊躲過了一劫。
現在家鄉的村莊已被夾在石黃高速與新滄石路之間,近幾年,已有鄉親在村北邊的路旁開設加油站、摩托車修配站,這是迎合環境、順應時代的舉措。我估計大約不再需要八十年的時間,這路兩側將會出現毗連成片的店鋪、廠房、樓宇了,那時的家鄉是否會告別土地,變得崇商賈重市利呢?
這些說的都是微觀處的小事,如果宏觀而論,路對中國命運的影響是巨大、深遠的。中國過去是一個“路”不發達的國家,這固然有水運低廉替代了陸運部分職能、運河開鑿較發達、市場體系分散不充分等原因。然而,過去的近代化、今天的現代化又無不是先從“修路”開始的。
近幾年,滄州境內發生了本地交通發展史上“破天荒”的事件——一口氣建了三條東西走向的交通干線和一個海港!一條是高速路、一條是省級公路、一條是神華鐵路及黃驊港。之所以說是“破天荒”,是因為它終于改變了歷史的風向,大規模東西向的交通發展又開始了。在中國歷史上,宋朝以前的政治、經濟、文化走向多呈西——東的方向,首都、大城市多在這一線上游移。自元明清以后,政治中心雖然在北,但經濟中心已南移,繁榮活躍的南中國成了耀眼的亮點,由此南——北的垂直縱向關系成了“主旋律”,南北對應的交通運輸多了、中樞城市稠密了,商業經濟的傳送帶由南而北,上上下下運轉得非常通暢。相比之下,自西而東的方向卻寂靜了許多,甚至連有了路基的“半拉子”鐵路都放了快一個世紀!現在終于又續接歷史,它沿著“漢時的小路”自西向東緩緩走來,走向海洋,走向更通達的天地。我不禁猜想,這東西走向的路是否會將“村莊”續入歷史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