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龍》是契訶夫早期創作的短篇名作。它宛如一個充滿喜劇色彩的戲劇小品,勾勒了跪倒在權力腳下的唯權主義者的丑惡嘴臉。
契訶夫(1860—1804)來自俄國社會的中下層,祖父是解放的農奴,父親是一個經營不善的雜貨店老板。他在童年時代過著沒有童年的生活,除了繁重的功課,還得在雜貨店當小伙計。1876年家庭破產,舉家遷往莫斯科。他一人留在故鄉,半工半讀,直至中學畢業。他1879年考入莫斯科大學醫學系,才與久別的家人團聚,并開始寫作。迫于家庭生計,也由于對自己的創作才能缺乏認識和信心,他以驚人的速度創作著,一年長達百篇以上。這些作品他都以“安托沙·契洪杰”的筆名發表在當時的幽默刊物《蜻蜓》、《斷片》等雜志上。這一創作時期,就是契訶夫的“契洪杰”時期。
契訶夫步上文壇的80年代,是俄國社會極端黑暗的年代。反動派飛揚跋扈,書報檢查空前嚴格,進步報刊被封,庸俗無聊的幽默刊物應運而生,風靡一時。這些刊物大量刊登的是滑稽梯突、博人一粲的笑料和趣聞。毋庸諱言,契訶夫早期的大量創作中不乏這類作品,但是,辛酸的童年在他的早期創作中仍然留下了印痕,對創作產生了良好的影響,從而出現了一些貌似笑料區委實則突破了笑料區委的局限、隱藏著出于作者良知的對生活的嘆息、足以傳世的力作。這些作品才使作家站在時代之前,才是更值得人們關注的文學現象。在這類作品中,有著名的《一個官員的死》、《胖子和瘦子》、《兇犯》、《普里希別葉夫中士》、以及選入中學語文第8冊的《變色龍》等。在這些小說里,作者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或同情貧困而愚昧的農民,或無情地抨擊專制政權培植出來的警察制度,或嘲笑小市民的卑躬屈膝的媚態和奴才相,后者更是他嘲弄的重中之重。因而,當時一位著名作家說,契訶夫是彌漫俄國社會中庸俗習氣的最大敵人。
在藝術形式上,這類作品也有鮮明的特色。幽默刊物在字數上的嚴格限制,對作者是一種嚴格的考驗。作者不得不在題材、表達和語言方面進行種種嘗試,以期以最小的篇幅包容更多的生活內容。契訶夫自稱他由此學會了長話短說的技巧。他總是力求截取生活的斷面,把生活過程變為戲劇化的生活場景,寥寥數筆刻畫出一個鮮活的形象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契訶夫在嚴格的限制中獲得了自由,雖然是戴著鐐銬跳舞,卻舞姿翩躚,十分精彩,從容自如而又輕倩曼妙。契訶夫不愧是以少勝多的寫作圣手。
小型短篇小說,通過契訶夫的生花妙筆,居然獲得了巨大的能量,從思想到形式都煥發出耀眼的光彩,這真是一個奇跡。
《變色龍》則是這奇跡世界中的一道靚麗風景。
《變色龍》以一條白毛小獵狗為道具,以木柴廠門前聚集的人群為背景,著重描寫了奧楚蔑洛夫這個像不斷改變膚色以適應環境的變色龍一樣的警官。警官的名字“奧楚蔑洛夫”來自俄語Ouyme,這是一個俄語俗詞,有“發狂、變傻了、失去理性”等意義。作者正是通過這個人物失去理性、發狂般的行為,刻畫出了一個唯上、唯權主義者的丑惡形象。
事情起因是一條白色的小獵狗把首飾匠赫留金的手指咬得鮮血淋漓。赫留金認為,既然“法律上也沒有那一條,說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該忍著”,那么,咬人的狗就得處理,狗的主人就得為狗的罪過償付受害人的損失。赫留金說:“我是做工的人,我做的是細致的活兒。這得叫他們賠我一筆錢才成,因為也許我要有一個禮拜不能用這個手指頭啦。”
能不能得到賠償,問題不在狗,而在狗是否有人豢養,豢養者是什么人。實際上,對狗的態度也就是對人的態度。由于這是一條新來的陌生的狗,不為人們所熟知,因而無法確定這條狗的歸屬。警官奧楚蔑洛夫也就無法確定自己的態度,從而像“失去理性”般地不斷改變著自己的處理意見和決定。
赫留金最初向奧楚蔑洛夫控告這條“罪犯”小狗時,警官表態說:“我絕不輕易放過這件事!我要拿點顏色出來給那些放出狗來到處亂跑的人看看……這條狗呢,把它弄死好了。”但人群中有人說“這好像是席加洛夫將軍家的狗”時,他立刻變了腔調,責問赫留金:“只是有一件事我還不懂,它怎么會咬著你的?”并誣稱赫留金以此敲詐。巡警葉爾德林插嘴說,將軍家的狗全是大獵狗,沒有這樣的狗。這就引起了警官態度的第二次改變:“將軍家里都是些名貴的、純種的狗;這條狗呢……完全是個下賤坯子……你呢,赫留金,受了害,我們絕不能不管。得好好教訓他們一下。”人群中又有人對狗的歸屬提出異議,他第三次變了腔調:“你把這條狗帶到將軍家里去……你這混蛋,把手放下來……怪你自己不好!”此時將軍家的廚子路過此地,有人問他狗是否是將軍家的,他斷然否定,警官第四次改變了主意:“這是條野狗……弄死它算了。”廚子卻賣關子一樣,不緊不慢地說:“這不是我們的狗。這是將軍的哥哥的狗。”弄死還了得?警官立即換了一副嘴臉:“這么說,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興得很……把它帶走吧。這小狗還不賴,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這家伙的手指頭!”
契訶夫巧妙地通過歸屬不清的小狗的豢養背景,暴露了奧楚蔑洛夫的丑惡本性。問題并不在于他態度的不斷變化,而在于這種變化針對的是同一對象,而且這種變化是前后對立的:后者否定前者。這意味著,警官奧楚蔑洛夫在不停地狠命地抽打自己的耳光,自己在否定自己。若不是“癲狂者”,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呢?
盡管他不停地變換態度,使人眼花繚亂,但是,這些變化卻萬變不離其宗:就是警官奧楚蔑洛夫的唯上、違規、唯權的立場。在他看來,他處身其間的時代,是一個權力至上的時代。有權就有一切,就能凌駕于一切之上,支配一切。一經它的踐踏就永世不得翻身。相反,一經它的超度,任何卑微之物都能一步登天,那條咬人的小狗因為是將軍哥哥的,在警官眼里也自然成了“還不賴”、“怪伶俐”的“名貴的狗”。在他眼里,以打工為生的赫留金怎能與將軍哥哥的狗相比呢?狗自然無須懲處,被咬者只能自認倒霉。這真是人世間最難以容忍的人妖顛倒。這種人不如狗的哲學恰恰表現了他那為沙皇政權效犬馬之勞的走狗本質,恰恰映照出奧楚蔑洛夫人性的缺失、靈魂的丑惡。契訶夫不愧為寫作圣手,給這位人性缺失者取了一個物的外號:變色龍,他不配作人,自然也就沒有了人的名字,這是含義深長的。
在藝術形式上,《變色龍》也可圈可點。
它就像一個獨幕喜劇。起承轉合、脈絡十分清晰。事件起因是一條小狗咬人,事件發展是猜度、推斷小狗的歸屬而形成一次又一次的矛盾,出現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高潮,事件的結局則是小狗主人確定,小狗被廚師帶走。地點不變,始終在木材廠門口,演員基本不變,偶有人物(如將軍家的廚師)上場。盡管這是一篇小說,它卻具備了戲劇所不可或缺的要素。我們閱讀它時,就像在看戲一樣,人物正活靈活現地在我們眼前演出。
其次,它十分重視人物的語言,寫得極富個性。警官那種以法律自居、大權在握,不容他人置喙的專橫和奴顏婢膝的勢利的媚態呼之欲出,如他說:“這條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馬上去辦,別拖。”又如:“這么說,這是他老人家的狗?……這小狗還不賴,怪伶俐的,一口就咬了這家伙的手指頭。”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第三,人物描寫采用了一種自我刻畫的方式。契訶夫很討厭奧楚蔑洛夫這種庸俗習氣,但在作品中沒有用任何詞語直接表達這種厭惡之情。相反,他只是冷靜而平靜地去描寫跪倒在權力面前的主人公的由本性中自然流露出來的言行,而這種前后矛盾的言行也就自然成了奧楚蔑洛夫自我刻畫的手段,這當然是很高明的。
《變色龍》、《一個官員的死》、《普里希別葉夫中士》這些早期作品,引起了廣泛注意,獲得了一半的普希金獎金,也引起了老作家格里戈羅維奇的注意。他肯定了契訶夫的才能,希望他寫出幾部卓越的作品來。此時的契訶夫已大學畢業,開始從事醫療工作,與生活的更廣泛、更深入的接觸,受到老作家的鼓勵以后對文學事業的信心和更加認真嚴肅的創作態度,都使他超越自我,從此走上文學的康莊大道,寫出了《第六病室》、《套中人》等著名小說和《萬尼亞舅舅》、《櫻桃園》等著名劇作,豐富了世界文化寶庫,他也因此成為一位讓人不能不讀的偉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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