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今吃了那么多苦頭,還說‘沒有什么可以叫我放棄’,”阿鳳抿著嘴,眼睛閃閃發亮,“我想我也可以做得到。”
每隔一段時間整理衣柜,總會清理出好些款式過時的衣服,雖然沒有破損,穿是不能再穿了,扔了卻又可惜。幾年下來,積攢了一大箱子的舊衣。我曾考慮過捐給貧困地區,想想這事大概應歸民政局管,于是撥電話過去,但對方一聽要捐舊衣,電話便三轉四轉地不知轉到哪里去了,只好作罷。尋思著什么時候拿去裁縫店改改好了,也算是發揚勤儉節約的精神。
這一天,我就從箱子里抽出件玫瑰紅的純棉長袖和一條七成新的牛仔褲,塞進塑料袋里。街角拐彎處有一家裁縫店,店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娘,手腳勤快,以前拿了減肥前過大的裙子去改,印象還不錯。
于是,上班時我就順路把塑料袋捎上。經過街角拐彎處,我往裁縫店里探了一探,店里的擺設仿佛變了,原本昏暗的5瓦燈泡被明亮的日光燈管所替代。里面走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你要做衣服嗎?”我問:“大娘呢?叫她出來,我有兩套衣服要改。”女孩回道:“她回老家,店頂給我了。”
我有些猶豫,這么年輕的女孩子,能改好我的衣服嗎?雖然這都是些舊衣,可是付了錢又做壞了總歸是件敗興的事。她卻輕輕松松地把塑料袋接過去,從袋里拎出長袖衫和牛仔褲,用力抖了抖:“這兩種顏色配著挺合適的。”
眼看著再耽擱下去,我上班就要遲到了。她干凈利索的動作終于讓我下了決心:“我想把長袖改成中袖,衣襟上的綴花和裝飾扣全都拆了。牛仔褲呢?改成七分褲好了。”
女孩從抽屜里拉出軟尺給我量尺寸,一邊說:“大姐,長袖衫改成背心,牛仔褲改成齊膝的短裙可能會更好看些。你想不想試試?”我急于上班,也沒多想就答應了。
取的時候卻嚇了我一大跳,衣服和褲子改得面目全非。長袖變成了一件伶伶俐俐的窄腰背心,而牛仔褲分成了八片裙擺,由玫瑰色布料連接成裙。一走動,深藍牛仔里的玫瑰紅時隱時現,極具誘惑力,真是大膽的搭配。我一見便愛不釋手,喜滋滋付了錢,女孩還叮囑道:“背心和裙可以配成一套穿,如果有靴子的話,效果會更好。”
穿了去上班,大家都贊好看,公司最喜歡打扮的秘書也跑來問我是哪個牌子的裙。當我說是拿了舊衣去裁縫店改成的,很多人不相信:“是故意洗舊的吧?針腳這么精致,怎么可能會是裁縫店做的呢?”提到針腳,我這才留意到做工,果然平整細密,這女孩實在不簡單。
再拿了衣服去改時,裁縫店的門楣上多了塊招牌:范思哲衣店。女孩笑吟吟地迎出來,我指指木牌:“怎么起這么個洋名兒?范思哲可是世界有名的服裝設計師。”還有半截話我吞進肚里了,將范思哲的大名與一個小裁縫店連在一起實在不倫不類。她卻點點頭:“是呀,我特意要起這個名字的。”
我有些好笑,難不成她改了條漂亮的牛仔裙,就想做世界服裝設計師范思哲了?女孩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辯解道:“為什么不可以?他原來也是個小裁縫。”便不吭聲了,將我遞過去的舊衣賭氣似的抖開。我看她有些惱怒,不好意思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小裁縫想做范思哲也不是什么可恥的事。
為了緩和氣氛,我主動找話:“小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頭瞥了我一下,又垂下眼簾:“俞小鳳。”墻壁上貼了一溜兒的古裝美人畫,我走近去看,才發現不是印刷品,很驚訝:“你畫的?畫得真好。”俞小鳳臉上方才有了點羞澀的笑意:“沒事時自己亂涂的。”
這時,走進幾個要做衣服的人,我見她忙,就趕緊告辭了。走出裁縫店,還聽得見她的聲音傳來:“大姐,三天后來取。叫我阿鳳就行了。”我捂住嘴偷笑,阿鳳喜怒都不懂掩飾,還是一副小女孩的脾氣。
不過有了這個“范思哲衣店”,我很久沒買過新衣服,一箱子的舊衣倒有一半改成當下流行的款式,省了不少錢。去阿鳳的裁縫店多了,一來二去,和她也就熟稔了。有時,她也會向我訴苦:“生意好是好,可找不到幫手,我一個人做快累死了。熬了好幾個晚上,你看,我的黑眼圈和皺紋都有了。”
我就給她出主意:“活兒別接那么多,一單一單慢慢來。雖然少賺些錢,可是輕松。”阿鳳頻頻搖頭:“我開裁縫店就是想多賺錢,越多越好。你竟然叫我少賺,這算什么餿主意?”我有些不樂意了:“你一個小女孩,賺那么多錢干什么?你爸媽要知道你這么辛苦該多心疼呀。”
提到父母,她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她的家庭在當地原本也是小康之家,父親經營著一爿小食店,母親是紡織廠的工人,只有她一個孩子,三口之家生活得和和樂樂。如果不發生意外,她將和縣城其他同齡孩子一樣,高考,上大學或是在父母的幫助下謀一份事做。可是五年前,當她的父親患上尿毒癥后,這個家庭的命運就此改變。
生病后,小食店就轉讓了,家里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然后,父親一周要做一次血透,每月三四千元的藥費使得本就不多的積蓄迅速減少。為了照顧父親,她的母親不得不先是請假,然后辭工。即將高考的她再也無心學習,匆匆南下打工,勉強支撐著這個家庭。她打聽到換腎可以延長父親的生命,而換一個腎要十幾萬元,對于她來說就像天文數字。
“我也想過,如果誰愿意給錢讓父親換腎,我就嫁給他。”阿鳳的臉微微地紅了,長長地嘆口氣,“可是我又長得不好看,哪個會這么笨,花十幾萬娶個丑婆娘回家?”我忙反駁:“怎么會難看呢?別胡說。我就覺得你好看。”她感激地看我一眼,低下了頭。
阿鳳對我說得最多的是她父親生病前的快樂日子。因為是家中的獨生女,父母都很寵她,只要她的要求不過分,比如一條漂亮的裙子、一雙舒適的名牌皮鞋、一本精美的時裝雜志……都會給予滿足。她愛打扮,又常翻看時裝雜志,久經熏染,對服裝的品位感覺很是不錯。難怪我拿去的舊衣舊裙,經她的手搭配,出來的效果都令人耳目一新呢。
有一段時間,她迷上了畫畫,父親為她請了家教,買了畫具。每天下課回來就捏著炭筆,對著石膏像練透視。沒過多久,她厭倦了枯燥的素描,興趣轉移到水彩畫上,而且特別喜歡畫美女,著旗袍綰發髻的古典美人,頭發染成金黃色綠眼睛的西方美人,古希臘高鼻深目的美人……也許因為太愛美,她總覺得自己長得不漂亮,沒有繼承父親挺直的鼻梁和母親的大眼睛,所以在紙上描摹著各種各樣的美女,幻想著有一天也能變成這樣。
當看到某部電視劇里女主角的連衣裙時,阿鳳又異想天開,滿城尋找同樣的款式,自然是找不到,在氣惱中,她大膽地冒出個念頭:既然買不到,我就自己做出來。那么簡單的款式,只需兩塊布縫在一起就行了。被嬌慣壞了的阿鳳在父母面前撒嬌發癡,母親抵擋不過,花了大半個月的工資買了臺縫紉機回來。
布料被剪得七零八碎,怎么也拼不成像樣的裙子。母親又在阿鳳的央求下,暑假送她去服裝縫紉班培訓,她學會了如何才能把針腳車得又直又勻,還學會了看服裝書上的裁剪圖。當接觸到世界服裝設計大師范思哲的作品時,阿鳳覺得就像找到了未來的目標:做一名服裝設計師。她決心考到杭州一所大學去。但這一切都隨著父親的病改變了。
她從未曾想過,年少時任意而為的興趣最后幫助了她。南下后,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工作,成為大型制衣廠上千名女工中的一名,每天埋首于縫紉機上,“軋軋軋”地踩著腳踏板,空氣中飄拂著灰白的絲絮,散發出新布料特有的酸味。阿鳳機械地干著活,她只需縫制服裝的某個部位,絲毫感受不到將平板的布料變成美麗衣裳的喜悅。
下班后她愛四處閑逛,見到裁縫店總會好奇地往里看。店里的大娘以為她要做衣服,殷勤地招呼她進來,倒把阿鳳弄了個大紅臉:“我……不做衣服。”大娘并不在意,仍舊和和氣氣地與她聊天。阿鳳見大娘人好,平時沒事也就過來幫幫忙。所以大娘要搬回老家時,就把這爿店以極低的價格盤給了她。
過了幾天,我路過時,發現范思哲衣店前多了兩個塑膠模特。其中一個穿著韓國的古代宮廷女服,淺綠色的小上衣,墨綠色曳地長裙,這不是正在熱播的《大長今》中尚宮娘娘的服裝嗎?我一邊贊嘆阿鳳的巧手,一邊責怪她:“瞧你滿腦子的奇思怪想。這衣裳誰敢穿?只好放在這里當擺設了。”
阿鳳卻一臉自豪:“是不是做得和電視劇里的一樣?我喜歡大長今,最喜歡她說的那句話:‘沒有誰可以叫我放棄。’我也要像她一樣。”我不由打趣道:“阿鳳還挺時髦的,哈起韓來了。”說話間,店里又走出一個女孩,阿鳳忙向我介紹:“我多了個幫手。去買布料時,碰到我在制衣廠里的工友。她已經辭了工和我一起做。”
我恭喜她:“好啊。這下你的黑眼圈和皺紋有救了。”
出差半個月,一回來便接到老友張莉的電話。她說:“我見你好幾條舊裙都改得像模像樣,也想把舊衣拿去改改。帶我去你說的那家裁縫店吧。”我笑話她:“你一個五星級酒店的經理,怎么也學我這等小職員節衣縮食?”不過話雖那么說,一下班,我還是陪著她趕往阿鳳的裁縫店。
老遠就瞧見那兩個塑膠模特,它們的身上又換了其他的衣裳。我倒是替阿鳳可惜,那套大長今的韓國宮廷服裝大概只好壓在柜子里了,枉費了布料錢和花在縫制上的時間與精力。阿鳳一見我,就開心地向我宣布:“我把大長今給賣了。”
她叉開五指晃了晃:“嘻嘻,這個價。”我皺起了眉頭:“五十?不賠了嗎?”阿鳳撅起了嘴,埋怨道:“你太輕看我了。是五百。那人是長今迷。”這時,她才注意到我身邊的張莉,忙熱情地過來招呼。
張莉只帶了條舊裙子,很快就商議好了修改的款式。量好尺寸后,她說:“你們聊吧,我先看會兒。”就一個人踱到店那頭去看縫制好的成衣了。阿鳳的臉上一直帶著笑:“今天我媽打電話給我,說東借西借,再加上我寄回去的,我爸換腎的錢籌得七七八八,只差兩萬了。我再賺兩萬塊錢我爸就有救。我一定要多賺些錢。”她捏起拳頭用力揮了揮,引得縫紉機旁的女孩笑出聲來。
“我能夠幫你一把。”張莉突然說,大家都怔住了。我反應過來:“你們酒店是不是要做制服了?”她點點頭:“是,酒店員工的制服都要換新的。有五萬元的制服費。我剛才看了一下,阿鳳這里的衣服做工很不錯。如果能夠在三個月內交貨,我可以把單交給你做。”
這真是一個大喜訊。我們離開時,張莉和我說:“我在阿鳳這里做制服,其實也節省了成本。下單給阿鳳,并不是出于憐憫,而是她有這個能力。”
后來我看到阿鳳當寶貝收藏的范思哲設計作品,那么綺麗、性感和妖冶,并不是尋常人家能穿的款式。阿鳳說:“范思哲小時候就在他媽媽的縫紉店里干活。上中學之后,他對學校的課程不感興趣,中途輟學繼續幫助媽媽搞服裝,一直到最后成了頂尖的時裝設計師。所以,你可不要瞧不起小裁縫哦。”
我笑道:“還記仇呢。說說你這輩子最想做的事?”以為她會說“做一個像范思哲那樣優秀的設計師”,她卻回答:“我最希望爸爸的病好了,我們全家人住在一起,像以前一樣和和樂樂。我開個小裁縫店養活他們。”我詫異道:“難道你不想像范思哲一樣?”
她搖了搖頭:“我不想做什么世界服裝設計師,只要把每件衣服做好就心滿意足了。我喜歡范思哲是因為他的設計風格,可不是想像他一樣出名。名聲大有什么好呢?他最后還不是被人槍殺了?”
“大長今吃了那么多苦頭,還說‘沒有什么可以叫我放棄’,”阿鳳抿著嘴,眼睛閃閃發亮,“我想我也可以做得到。”
一年后,范思哲衣店換了新老板,我也搬了家。每每看到那條縫有玫瑰紅棉布的牛仔裙時,我都會想起阿鳳。她回到了家鄉,和父母親一起和和樂樂地生活嗎?我想是的。大長今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能夠突破重重阻礙,登上至高無上的皇帝御醫位置,而阿鳳的心愿是多么卑微,只要一家三口健康快樂地生活,怎么可能會實現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