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淼：做一只翩然飛翔的云雀

做不了翱翔天際的大雁，就當穿梭云霞的云雀吧。于淼淡然一笑。

于淼嬌小普通，卻擁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潔白的燕尾帽和口罩越發襯托出這雙大眼睛的清澈恬然。

１

一種職業的從事，喜歡也好無奈也罷，有一種道不清的緣由。仿佛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走向，于淼在父親的責備、老師同學的可惜中跨進了省城護校。十五歲的青澀年華，沒有按照原有的軌跡上高中讀大學，她以為自己是對的。

老師開場白：護理是崇高的。責任和付出并沒讓她在意。等到實際操練時，才理解了老師的話不是嚇唬她們。

每位同學發了注射器練習。她看著枕套棉布的紋路想像是人的靜脈血管，一針針扎下去。枕頭變得千瘡百孔時，她和同學進行了一對一練習。同學瑟瑟發抖，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動。她屏住呼吸，神情凝固，心里一萬次告誡自己，這一關無論如何要過。青色的靜脈觸目驚心逼視她，一針扎下去，聽到同學殺豬似的號叫，疼死我了！猛然推她一把。同學拿起針筒，對著她扎，疼得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她偷偷地往自己大腿上扎針。每次都咬著牙齒，生怕自己哭出來。疼痛自知，她格外地用心摸索。等到畢業前夕，手已變得輕盈自如。

她被分配到蕪湖的一家醫院。按照醫院制度規定，一年的輪科上崗拉開了序幕。穿上潔白的護士服，戴上神圣的燕尾帽，她怯怯地跟著護士長走進急診室。護士長說，你去給那墻角的輸液，他靜脈粗。她拿著塑膠管、棉球、碘酒過去。旁邊的婦女投來不信任的眼光，別，別，怎么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不行，換個老護士來。她驚慌地站著不知怎么好。僵持間，男的說話了，讓她打吧。

他的靜脈很明顯。她針頭對著慢慢推進，一針見血。男的笑，哎，一點也不疼，像蚊子叮了一下。

次日她在注射室配藥時，那女的喊，讓昨天那護士打。在急診室的一個月，嫻熟的輸液操作讓她忙得不可開交，指定要她打針的病人一個接著一個。

一年期滿，她被分到內科。熟悉醫院的人都知道，內科是一個醫院的龍頭，內科護士也是最忙最苦最累的。打針送藥、端屎端尿，周而復始。進了病房，游弋于喧嘩與呻吟之中，她睜著那雙純凈的大眼睛面對一張張憂愁痛苦悲傷的臉，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沒事的，不用擔心。

有病人說，看到她的眼睛，就想到安寧。

２

奔波，勞累，枯燥，重復。每天打針、換藥、照顧患者、觀察病情都沒有讓她有想法，促使她閃現離開醫院考研的念頭是她看到的一系列現象。

“６床家屬怪樣子，發什么牢騷！”同事氣呼呼地說。另一個護士笑嘻嘻地說道，等查房后，輸液時，我給你出氣。她聽了心生寒意。生理上的不適自然而然地會影響到心理，患者家屬看到親人被病痛折磨，希望患者能得到細心的治療和精心的護理，他們的情緒甚至比患者本人更容易激動。和人家有什么計較的。

過一會兒，那護士跳進醫護室說，我給６床打針時，她齜牙咧嘴喊疼。于淼知道她使了壞。注射時，進針的深度不一，推進方向不同，疼痛感有天壤之別。有的護士在家里或外面受了氣，給病人輸液時用內力。

嗚嗚，門上方紅燈閃爍，顯示３３床呼叫，吊水打完了。有護士說，等一下，死不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拿著棉球，去病房，心里想，為什么這么冷漠。

１４床已被停了輸液。那個十二歲的男孩來自農村。高燒未退，炎癥未消。男孩的媽媽對查房的醫生哀求道，已給在東莞打工的孩兒他爸去信，能不能再給孩子打兩天吊針，錢一到保證付。醫生說，快收拾東西。床位馬上有人住。于淼看到淚水從男孩媽媽的臉上滑過，心里一悸。

查房后，于淼從錢包里掏了二百元遞給她。

星期天，病房靜悄悄的。她值班幫一個病人清理創口。突然，聽到唧唧喳喳聲，她驚訝地看到，院長、主任一行奔向斜對面的單人房。

什么人竟然休息日勞院長大駕？回到醫護室，同事撇嘴，哼，聽說是市政府的頭兒。

在救死扶傷、扮演上帝使者的地方，權力、金錢的砝碼為何如此傾斜！醫德、醫術哪一個更重要？即便有精湛的醫術，假如醫德不良，該也不能當天使吧。她要離開！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她逼著自己看書。如果能考研成功，以后干什么，她不管，即使當老師也比現在好吧。

平時上白班，往往是早上７：３０到醫院，晚上７：３０才能下班，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情。

她擠出點滴時間復習。

每天忙碌的工作，繃得緊緊的神經，直接面對病人的怨言和火氣。人世間有著太多的無法與不能。她只有超負荷地努力。

１月４日，英語考下來，她信心倍增，從此她要開辟新的天地。

１月５日，沒有任何預兆，考場已遠遠看見時，突然，她似乎看到無數的星星在眼前飛舞，樓房建筑甚至行人都在搖擺。

她醒來時，驚訝地撞見媽媽紅腫的眼皮，潔白的墻壁，接著聽到聲音，好了，醒過來了。她恍然，媽媽哽咽道，謝天謝地。你昏迷了六天啊。她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完了，還有兩門沒考。

３

走路打晃的她打算參加明年的考研！而且準備辭職專心復習一年！媽媽的苦口婆心打動不了她，轉而背著她托人找院長，休養一年，不要工資。考慮到她的體質，院方同意了。

看書復習成了生活的主題。長久地盯著書本，就有沮喪的時候。一天，她獨自向隅時，接到了眼科秦護士的電話。秦護士開了一家美容店，因為規定不準在職人員做事，以她媽媽的名字注冊，想讓于淼替她日常管理，按護膚品提成。

半個月后，于淼來到了位于市中心的美容店。她想白天看書效率不佳，過來看看算是調劑。

進了美容院，她嚇了一跳。三個女孩子端坐凳上，給躺著的人按摩面部。其余的五張床也躺著人，有噴氣的，有臉上涂了厚厚一層的。沙發上也坐滿了人，百無聊賴地翻雜志。人氣這么旺？工作小姐回頭嫣然一笑，這還算少的呢，晚上、周末人更多。

原來是顧客口碑相傳，說此美容院是醫院人士開的。人的心里不由得相信七分。先前在其他美容院包月的也紛至沓來。

她給人家指導。三年護理學知識用到美容院足夠。人多時，她也幫客人敷面膜。洗臉擦干，蒸汽熏臉，額頭臉頰打著圈按摩，很簡單的指法。

在月光普照或月影搖曳之下，她則沉醉于象牙塔的綺夢，心里安然地看書復習。

一天，秦護士喊她一起去南京進貨。來自全國各地的人魚貫進入這家南京化妝品批發中心。

“哎，小于，這祛斑霜不錯。”于淼看了看說明后說，這種祛斑霜含鉛量太大。過十多年，皮膚松弛得好厲害。秦護士不以為然，十年后，還操那份心。貨架上陳列著一款翠綠色護膚品。秦護士跟老板砍到７５元，買了十套。擺到前臺，透過玻璃，果然賞心悅目。

總有人喜歡嘗新。前臺小姐游說，馬上有人想試。打了八八折，７０２．２４元，算７００元。于淼心里想秦護士真做得出，７５元成本的護膚品標價７９８元！

美容了一小時后，原先干巴巴的臉變得富有光澤。旁邊的客人見到，紛紛要求購買。殊不知護膚霜添加了亮光保濕成分，只能保幾小時。

那天，于淼看到秦護士熟練地按計算器，對著一個女孩子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批發５００元，你就給５１８元吧。誰讓我是你姐的好朋友呢。于淼驚訝地張大嘴，連好朋友的妹妹也騙上了！

長了一臉蝴蝶斑的銀行職員用了２８元的祛斑霜。十次后果然斑痕了無。于淼對秦護士說祛斑霜日后說不定弄成皮膚病。秦護士冷笑，她只花幾百塊錢就沒了斑，別的美容院要２０００元還不一定有效果。

客人羨慕地對于淼說：“你皮膚真好。有光澤。”于淼笑笑，那就自己學會保養唄。客人說，我不會。于淼淡淡一笑，去超市買一瓶１０塊錢的百花蜜，清早喝一杯蜂蜜水，晚上洗臉用蜂蜜涂一層，二十分鐘后洗掉。個把月皮膚就會有光澤。

客人懷疑，那有效果嗎？于淼說，我一直這樣啊。客人不信，老板不是說你的皮膚原來好差，就是用了美容院的產品后皮膚才好的。

于淼驚訝極了，當天責問秦護士為什么說謊。秦護士道，老實說讓你來就是看你皮膚好。做生意當然要有策略。也沒少你的錢，何必多事！于淼氣道，你讓我長見識了！我不干了！

４

與秦護士不歡而散后，于淼悶在家里看書。

那天坐３路汽車去辦事。車廂里擁擠不堪，膨脹了人的不快。于淼費力地伸長胳膊牢牢抓緊吊環。她猛然發現靠窗坐的男子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她的心咯噔一下，想移走。忽然，他嘴角咧開，笑了，問道，于護士？于淼想不起來見過這人，只好點點頭。不料那人趕緊站起來，說什么也要讓她坐，嘴里咕噥道，那次我媽住院，幸虧你晚上幫忙。我媽老念叨你。

那么多病人，她哪記得？于淼看著那充滿感激的眼睛，卻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車廂里的人七嘴八舌開了，她回頭撞上一雙雙贊許的目光。她尷尬極了，好在很快到了目的地。下車時，陌生的乘客向她揮手。

整晚她都在想下午的一幕。自己對病人來說才是重要的吧。在世界上，有人需要你，也是一種成就吧。

次日，她去醫院內科。同事見她笑道，病好啦？好多人打聽你呢。

戴上燕尾帽，穿上護士服。她像杜拉斯的女主人公，從起點折騰一圈又回到起點。可是她的內心已非從前。不屬于自己分內的病人，她看到對方有困難也上前幫忙。遇到不平的事大聲和醫生爭論，心想大不了讓我回家。

那天和晚班交接完，脫下護士服。她離開時，在走道一角看到一位衣衫襤褸的老頭兒坐在地上呻吟，血從褲腳往下滴。她上前詢問才得知，原來是開啤酒瓶時，爆炸了。她問為什么不進去治療，老頭兒哼著說，醫生要先交錢再縫針。著急出來，錢沒帶夠。

于淼趕緊攙扶他進去，李護士見了問，你的熟人？于淼搖搖頭，不認識。李護士笑，想當雷鋒啊？她說，雷鋒當不了，當云雀。

當不了大雁，就當云雀吧。于淼的大腦里充滿著低微的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