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我有很嚴重的哮喘。每次病一發作,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像只小蝦米一樣全身發抖,胸腔里發出巨大的嘶嘶聲,拉風箱似的,似乎心肝肺都要出來。
那時我家里條件不好。父親是化工廠的普通工人,身體不好,工作幾經調動后被派去守倉庫,一個月只能拿到三十來塊錢。而母親只是個家庭婦女,不識字,只有眼睛還好,就私底下接了廠里同事的漿洗縫補活。
我十多歲時哮喘已經到了要命的程度。清晨或半夜,有時甚至是天氣突變的白天,那毛病說來就來,陣勢之大,氣的聲音左鄰右舍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每天看著父母為我的病憂心忡忡,我連自殺的想法都有了。
病一直拖了好幾年,到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已經到了聽天由命的地步。父親借錢送我到市醫院檢查,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母親日日熬夜替人家干活,收了錢一分不剩地買各種水果和營養品給我。我自然也從家里的氣氛中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成天就捂著被子一邊掉淚一邊等死。
直到有一天,父親的一個工友來家里看我,悄聲對父親說,這丫頭的病,與其干耗,不如想點別的法,我知道有個姓江的中醫,治哮喘特別神,不如你們去找他試試。
就因這段話,我十七八歲已經無望的生命之花,又開始有了重新綻放的希望。
二
那是四川邊遠的一個小城,父親帶著我乘船整整一天一夜,才找到江醫生的家。我一直記得,1986年3月28日凌晨,天剛蒙蒙亮,晚起的霧還沒完全消散,父親牽著我的手叩開一扇藍漆木門。
開門的是醫生的妻子,她打量了我和父親一下,馬上招呼說,趕的早船吧,快進來快進來。說完她沖屋里喊,老江,有病人來了。
我捧著溫熱的水杯喝水的時候,江醫生出來了。大概四十多歲,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劍眉高鼻,倒像個軍人。他穿深藍色的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著一枝銅色的鋼筆,黑褲子黑布鞋,走路都帶著風聲。他看到我們打了聲招呼,就說,這姑娘氣管炎厲害,骨架子都變形了。
我父親一聽這話就流眼淚了,直往地上跪。江醫生扶住他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先看看,你莫擔心。說完他叫過妻子,低低地咕噥了兩句,就讓我坐在長條木椅上伸手給他。那時候我自卑自責,甚至排斥再就醫,覺得老天待我太苛刻,想這樣一輩子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死掉算了。江醫生可能看出了我的情緒,并沒問我太多關于病情的問題,只是溫和地同我聊天:丫頭,你多大了?念書沒?家里幾個兄弟姐妹?諸如此類。
我的拘謹慢慢消失,背著父親,甚至還小聲跟他說我不想活了,反正都是要死,死了還免得受苦免得拖累家人。江醫生笑了,你這個丫頭,誰說你要死了?要是自己都沒信心活,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那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光亮,那似乎是對弱者的嘲笑,讓我一下子覺得羞愧起來。
這時,他的妻子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幾乎一整天沒吃東西的我和父親,一邊感謝一邊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整碗面。
早飯后江醫生給我開藥方,說哮喘是個慢性病,要調養,這姑娘恐怕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
我父親千恩萬謝說要留下生活費和醫藥費,江醫生收了藥錢,生活費卻都退給了我父親。父親走的時候說,我就這么一個姑娘,她要是能活下來,那是您給她續的命啊。
我就這樣在一個可以說是陌生人的家里住了下來,江醫生說他四十多歲了,大女兒和我同齡,便讓我叫他江伯伯,叫他妻子彭媽媽,收我做了干女兒。
我在伯伯家一住就是大半年,這期間,我的病慢慢有了好轉,和伯伯的家人也成了真正的親人。
我和他們的大女兒敏敏睡一張床。早上天還沒亮彭媽媽就起來,首先把我的藥罐子放在煤爐子上煎藥。藥是一天一服,在早上煎好,濃濃的藥湯用一個大白瓷缽盛著,分成三次,早、中、晚按時端給我喝。開始我還不習慣藥湯的苦味,伯伯就省點肉錢買一小袋水果糖,橘子味道的,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著,每次喝完藥就背著弟妹偷偷塞給我一顆。后來回想,那種微微苦澀以后長久的甜,總會讓我記起伯伯的大手把糖塞到我手心時留下的那種溫熱和疼愛。
其實伯伯家條件并不好。他們有五個孩子,老大敏敏小時候和大弟同時出麻疹,伯伯當時被當做牛鬼蛇神關起來了,彭媽媽帶著孩子還住在鎮上,就只能抱著更嚴重的大弟跑幾十里路去城里看病。而留下來的敏敏就燒糊涂了,從此腦子有點問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還必須有人在家里看著她。后來伯伯在醫院里上班,全家的經濟來源就只有他的工資,家里兩個男孩都才十幾歲,卻要下苦力掙學費和補貼家用。
雖然生活那樣艱難,我卻在他們家得到最好的照顧。吃飯時彭媽媽總單獨盛兩碗飯給我和伯伯,同弟弟妹妹相比,我碗里的米飯吃著吃著就會有驚喜。白米飯下面,會埋著兩片肥而不膩的梅菜扣肉,或者是兩個胖乎乎的糯米丸子。油水滲進飯里,那是一種在如今無法想像的美味。開始我并不知道這是一種特殊待遇,直到最小的妹妹萍萍有一天發現我碗里的肉,睜著羨慕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撅著嘴巴等我吃完后就轉身找媽媽要肉吃。
那天妹妹挨了打,因為四塊扣肉只給了我和伯伯。彭媽媽說伯伯本來是買給我吃的,她想著他要掙錢,每天太辛苦,該吃點有油水的東西才保得住身體,就分了兩塊給他,而我是病人,病人當然應該注意營養。她說話的時候妹妹還在一邊抽泣,小嘴巴一癟一癟地看著我,我也跟她一起哭了。
三
秋天,我的哮喘時有復發,有一段時間每到半夜,整個人得上氣不接下氣,彭媽媽就整夜不睡覺,把我抱在身邊不停地安撫。伯伯在外屋通宵配藥,調整藥方,有時候會花好幾個小時來給我做針灸治療。深秋的夜里,他常常和彭媽媽累得滿頭大汗,眼里布滿血絲。
那段時間我的意志特別消沉,似乎又回到剛剛接受治療時的狀態。這時候,廠里一個喜歡我的男孩因為給我寫信我總是不回,專門來看我。那天我一口回絕了他,之后躲在屋里不肯見他,伯伯留他吃了午飯,和他談了很多關于我的事情,下午送他上了回家的客輪。
晚上伯伯來勸我,語氣顯得很沉重。他說,你怎么能對關心你的人輕言人生無趣和死亡?哮喘并不是絕癥,你的身體也在一點點好起來,你看你身邊還有這么多愛你的人,連他們都沒放棄希望,為什么你要對自己喪失信心?如果連你自己都沒有堅持走下去的勇氣,我們這么多人的努力,又是為了什么?
那夜他同我談了很多,將他坎坷的前半生一一盡數。他失去父親的辛酸童年,他艱難的學徒生涯,他莫名的牢獄之災,他風光鼎盛后遭受的背叛和落井下石。最后他對我說,生命能帶給我們的總是無法預料,只是心一定要積極樂觀永遠健康。就像我,生活的重壓無處不在,可我會想到我的子女可愛,我的工作有價值,而你這么年輕,難道就不想想為你傷心難過的父母,不想想那個愛你的男孩,不想想你將來還要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那一夜我聽著他講話,竟然沒有再發病。以后的日子里,我的病也漸漸不再頻繁發作,劇烈的哮喘竟然只變成偶爾的咳嗽,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伯伯鼓勵我給那男孩寫信,很快,我收到他的回信。伯伯說得對,一個在我發病最厲害、形容最憔悴的時候都不曾嫌棄我的男孩,一定是對我真心實意的。我們的感情在一封封信件里慢慢積淀起來,我整個十八歲的生命,因為有了親情和愛情的滋潤,顯得異常豐盛起來。
那年春節我在伯伯家過,父親來看到健康開朗的我,眼淚就像下雨。他懷揣著一顆狂喜的心趕回家去向母親報喜,還帶著我寫給那個男孩的回信。除夕夜里,我穿著彭媽媽給我做的新衣,和弟弟妹妹在屋外放花炮,伯伯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火光里的那張臉上,掛著平和滿足的笑意。
直到春天我回家,距離我苦苦掙扎著求生的日子,已經整整一年。后來我到廠里的圖書館工作,生活很安定。和我談戀愛的男孩子在幾年以后變成了我的丈夫,他為人誠懇,工作盡責,對家庭非常有責任心。他告訴我,當年伯伯對他說,小周弱的不單是身體,還有信心,你有足夠的把握幫她把身體和信心都養壯嗎?他說,我之所以全心全意呵護你,并且認真工作,努力上進,讓家堅固穩定,就是要讓你覺得,生活和生命,都不是不堪一擊的。
四
我和伯伯,一直保持著一種比親情還濃的聯系。之后,我有了孩子,每當深夜里,俯視孩子可愛的臉,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在我想要放棄生命的夜里,給我信心和希望的人。這個時候,我的心里總是暖暖的。
不久前,大弟打電話給我,說伯伯離開了人世。葬禮上,他醫治過的病人從四面八方趕來,胸前佩著白花,手里是點燃的白蠟燭。那天凌晨,當靈車從小弄堂里開出來的時候,整個小城被燭光照亮了,城門下面,很多老人在欷,從不同地方趕來的人,在低低哭泣。我從送行的隊伍里向前后望,沒有盡頭的燭龍一直蜿蜒。我想到,這條巷子,是他每天都要走過的路,在這條路上,他留下了大步前行的腳印,留下了朗朗笑聲。當我對人生的意義表示懷疑的時候,當我喪失信心甚至想要放棄生命的時候,當無數像我一樣的人在路上迷失、承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病痛的時候,有這樣一位醫生,他的雙手溫暖,他的笑容爽朗,他對生活和生命的態度,就像是陽光面對烏云,竭力要摒棄其中的陰霾,只留下最晴朗最溫暖的芬芳。而這芬芳,竟香遍了包括我在內的無數人的人生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