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他真想做她的哥哥,一輩子守護她,疼愛她。可是,太遲了,不能了,眼睜睜的,他自己放掉了她。
一那年冬天,她隨父母搬進軍區大院時,剛剛過完六歲的生日。
他七歲,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是大院里的孩子王,一群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小調皮蛋們對他俯首帖耳。
她是只丑小鴨,不合群,不知道有沒有變成白天鵝的那一天。總是有一點點憂郁的自卑使她只能踩著小凳子趴在窗戶上默默看他帶著那幫“部下”呼天喚地地玩打雪仗。潔白美麗的小雪花飄啊飄的,就在她眼前,她伸出手去,在結了一層薄霧的玻璃上印上一溜小手印。
5月時節,當雪白的槐花盛開得香氣滿院的時候,他總會帶頭扛著長長的竹竿大搖大擺地去采摘。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串串雪白香甜的槐花在他們看來是當之無愧的美味。
她還是孤單單的一個,只能遠遠地站著看。口水不知不覺滲出來,使勁咽下去,咕咚的一聲,很響,她抬起眼來驚恐四望,像是怕人聽到。
孩子們吃飽玩夠之后,各自回家。落在最后的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太多了,不要了。他把一大捧槐花放在地上,然后晃著小腦袋離開了。
她慢慢走過去,擼下一串,細細地,嚼出滿齒香甜。
9月,她上小學,在同一所學校,他已經是二年級的“大”學生。她安安靜靜坐在教室里背九九表的時候,隔窗看到他因為調皮而被老師趕出教室罰站,她別轉了臉,心里有莫名的難過。
小小年紀,她早就懂得了什么是寂寞,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那憂郁的自卑始終纏繞著她。她知道自己不美麗。
班里有調皮的男生給她起無惡意的外號,因為她不美麗。她怔怔地聽著,低下頭,看到自己的眼淚滴在課桌上,像一朵朵鋸齒狀的小花。
后來老師知道了,讓那個男生給她道歉,她瞪大了眼睛,慌亂地躲避,隱隱的哽咽在喉嚨里打個滾,又壓下去,一跳一跳的,在心里。
放學的時候,那個男生在校門外攔住她,質問她為什么告訴老師,她搖搖頭說沒有,真的沒有。男生不信,搶走了她的書包。
她第一次放聲大哭,不為別的,只因為她心愛的書撒了一地。她一邊哭一邊拾,抬起臉來時,驚訝地看到他沖過來,一拳打在那個男生的鼻子上。兩個人打成一團,直到老師們聞訊趕來。他臉上掛了彩,卻假裝滿不在乎。她的喉嚨哭啞了,微黃的小辮子散開,懷里抱著他和她的書包。
后來,他放學時總是磨磨蹭蹭的,好像在等著她。她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眼睛看著他斜挎著的黃帆布書包,隨走路的節奏啪嗒啪嗒地拍打著屁股。
時間長了,他有時也想跟她說句話,可她總是很害羞。
二十二歲,她因為學習好跳級,和他考入同一所重點初中。她很努力,可是他調皮得讓全校的老師都頭疼,也不知道是怎樣考上的。
這一次,他們竟然分在一個班里,而且他還被選上了班長。她很高興,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他,膽子忽然大起來,很想跟他說句祝賀的話。可是他只是笑了笑,很快就走過去了。
她有些黯然,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忽然長長嘆一口氣。那時候,他還是個懵懵懂懂的毛頭小子,可她已經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了。
他不再等她一起放學上學了,盡管他們還同住在一所大院里。
在班里,他們不說話,很自覺地劃清男女有別的界限。可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們遇上了也會彼此笑笑,表示還沒有忘記小時候的友誼。
那時,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俊朗而帥氣,是班內班外很多女生偷偷崇拜和喜歡的偶像。可她似乎一點兒也沒變,依舊是一只丑小鴨,不是白天鵝。
初三的下學期,很快就要中考了,她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看書。他忽然走進來,因為是剛剛打完了球,滿頭大汗的。她的心里驀然一動,趴在課桌上,豎起課本,把頭深深地埋在手臂里,覺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沙,他簡直沒有理由會看得到她。
他拿了衣服,遲疑了一會兒,隔了很遠,她聽見他輕輕地問,你,是不是病了?她的淚涌出來,在這一瞬間里,恨不能把剛剛開始的人生重新來過。
那年中考,她出乎意料地考得一塌糊涂,只能勉強進入普通高中。愛玩愛鬧的他卻依舊輕松地上了重點高中。也就在那時,他的父親高升,他的家搬到軍區新蓋的高干住宅區。她不能夠日日看著他在大院里的林陰道上快樂地來來去去了。
在一個夏日炎炎的午后,她一個人站在那棟二層小樓的墻外,默默地看著那片綠意盎然的爬山虎,努力地向上延伸著自己的手臂。看著她想像中的那扇屬于他的窗戶,掛著她喜歡的淡藍色的窗簾,他在做什么呢?她想她大概不會得到答案。
三冬季招兵的時候,她當了女兵。這在當時也算是一條最好的出路了。
臨走的時候,她很想去跟他道別,可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沒去。
他趁寒假去了海南玩,回來的時候聽說她去當兵了,倒有些茫茫然的,只覺得再開學時見不到她了。可他究竟是個男孩子,只不過一會兒,就把這事丟在腦后,興沖沖地去看剛剛洗好的照片。
在部隊里,她依然是個沉默安靜的小女兵,不像那些唧唧喳喳的小女孩子。他偶爾給她寫信,必定痛罵高考的壓迫,害他白白損失掉許多游戲的時間。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看到精彩處,忍不住莞爾一笑。
他考上大學的時候,她已經上了軍校。放暑假時,她在同學會上見到他,微微笑著,向他伸出手去。他顯得很激動,拍拍她的肩膀說,嗬,未來的女軍官!她笑一笑,看著他忙里忙外盡班長的職責,心里感到與他從未有過地貼近。
那個假期,他們常在一起玩,總是他帶著一幫子朋友來找她。也許是因為已經長大了,他們在一起倒比小時候顯得自然。
和朋友們看完了下午場的電影,他送她回家去。
在夏日傍晚的風中,肩并肩走在大院的林陰道上,看著天邊紅似火的晚霞,晚歸的鳥兒亮起了清脆婉轉的歌喉。輕輕轉頭,可以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和汗味的混合。她多喜歡啊,喜歡他藍白格子的襯衫,喜歡他蓬松的發,喜歡他燦爛的笑,貪婪地深深一嗅,于是恍惚以為自己多年來的夢仿佛還會實現,那起點就該在這林陰道的盡頭。
假期結束的前一天,他過生日請她和朋友們到家里去玩。她站在那棟二層小樓的墻外,仰起頭,看到那扇掛著淡藍色窗簾的窗子,他在做什么呢?她想她很快就能知道。
她站在大門前按響門鈴時,轉過頭來遠遠就看見他擁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走過來,他們只顧著親密交談,并沒有看到她。
躲在門旁一架茂盛的藤蘿后,看著他們進去了。她的心掠過陡峭的懸崖沉入深深的谷底,是一顆流星的墜落。過了一會兒才有點點滴滴的痛流溢出來,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記耳光后,大腦里一瞬間的空白。可這痛,如同冰涼的雨點子打在炙熱的石頭上,就只能無聲地化為裊裊輕煙。
原來她只能是他的妹妹,他卻不可能成為她的哥哥。
第二天返回部隊前她托人送去了生日禮物,很普通的,跟別人沒有什么區別。他打電話問她有什么事,她在電話里輕輕笑一下,只問他喜不喜歡自己送他的生日禮物。
電話掛上了,她還站在那里怔怔地想了好久,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仿佛還在耳邊蕩漾,就像是花謝后殘留在心上的香氣。輕輕地,她對他說,她多美呀,要好好珍惜。
四他大學畢業了,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在職上研究生。她覺得自己很適合部隊生活,所以一直沒有提出轉業,盡管她的父母很想讓她回來。
他們很久沒有見面,也不再通信,只是有時彼此打電話問候一下,可總是平平淡淡的那幾句話,客氣得讓人尷尬。他放下電話,覺得她變得很難捉摸,便很少主動聯系。
他要結婚的消息是她的父母告訴她的,新娘就是她見過的那個漂亮的女孩子,該是門當戶對的天作之合。聽到的一剎那,正在寫報告的她手輕輕一抖,筆尖戳到雪白的紙上分外醒目的一滴,是為她自己打的一個句號。
在結婚的前一天晚上,他收到她寄來的快件,忍不住打電話問她,是禮物嗎?她笑著說是,然后掛斷。他在電話的忙音里拆開信封,發現里面是一張她穿著軍裝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十五六歲的樣子,還是個新兵。
他想起自己曾經跟她要過一張穿軍裝的照片,可她過了很久也沒給他。他以為她不愿意給,就沒再提起。過了許久,他自己也忘記了。
照片上的她微微笑著,仿佛知道自己不美麗,就無限地鋪張乖巧和溫柔。看著看著,不知怎的,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急切之中竟找不到安置的地方。
電話鈴響,他忙亂地拿起來,以為是她。可不是,是明天將成為他的新娘的那個女孩子。她絮絮地說婚紗的腰圍尺寸不合適,要他明天一早陪她去改。他嘴里茫然地應著,卻呆呆地看手里拿著的她的照片。
他不知道,她就在樓下。
看著他映在淡藍色窗簾上的影子,他在做什么呢?她知道今生今世自己永遠都不能夠得到答案了。
轉過身慢慢走回去,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鋼琴聲,彈琴的人狠狠地敲擊著琴鍵,固執而絕望的,就像她自己。是的,她早就知道了心痛的滋味,現在她可以低下頭去,問問自己那顆從來就不曾快樂過的心,你,究竟要痛到什么時候?
她夢里的那個男孩子,從七歲到二十七歲,在她心里撒了一粒種子,于是她一個人看著它慢慢地發芽,開花,枯萎,直至死去。就這樣了吧,她想,誰說這世上的愛情必是兩個人的分分合合,有些愛情自始至終就注定只是一個人自己和自己的相互撕扯。
她早就該學會放棄。
伏在一棵丁香樹上,把額頭抵住樹干。模糊中,仿佛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來倉皇四顧,淚眼迷蒙的,在濃重的夜色里,她什么也看不見。
五她轉業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家公司的經理,一個三歲小女孩的父親。他的妻子,那個漂亮高貴的女孩子在兩年前出國,三個月后,有自稱律師的人拿著她的一紙離婚協議書來找他,他很干脆地簽了字,只因為她給了他最想要的——女兒的撫養權。
她分配在事業單位做公務員,在父母的安排下結婚。丈夫溫良敦厚,對她很好,可以給她安定富足的生活。后來她有了一個可愛的男孩子,她對自己說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人應該時刻感到滿足才會快樂。
那時,他們已經不再聯絡,可他們都清楚對方在做著什么。
兩個人的再次相遇,就在那條他們若干年前曾經肩并肩走過的林陰道上,她曾經以為那是她夢開始的地方,可時間證明,終究不是。
這還是第一次長時間的相互注視。她還從沒這樣大膽地正面看過他。周圍的一切已經摒棄,這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她輕輕地叫一聲“哥哥”。
他驀地想起小時候,他等她一起放學回家。下起雨來,她沒帶傘,他把傘扔給她,自己滿不在乎地在雨里走著。矮小的她在后面使勁舉起胳膊,把傘撐在他頭上。他不肯,大概是怕同學看到。他聽到她在后面輕輕地叫“哥哥”。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不敢回頭。
此時此刻,他真想做她的哥哥,一輩子守護她,疼愛她。可是,太遲了,不能了,眼睜睜的,他自己放掉了她。
她眼里的溫柔慢慢融化著曾經的滄桑,整個人像梔子花一樣散發著優雅溫潤的香氣。原來他一直都沒發現她的美啊。她的美不是花開一時的喧鬧,而是經過了悠長歲月后沉淀下來的永久的香醇。他的心狂跳起來,是從未有過的痛。
看著她慢慢離去,他有剎那的失神。他站在三十年的這頭回首望過去,往事如同隔了蒼茫的迷霧,全看不清那只剩了絲絲縷縷的面目。只有這花開花落,循環往復,天長地久。人要是能像這花就好了。可是他心里明白,即使是上天垂憐,他們也再沒有重新選擇的勇氣。
轉過身去,他的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