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結婚那年,她二十二,他二十六。她美顏如花,他樸直如樹。
新婚之夜,他對她說:“我會一輩子照顧你。”她羞澀地笑,把他的話,密密地織在心里。
一年后,她懷孕了,他喜不自禁,每天忙前忙后,買菜、做飯、洗衣、拖地,小心地把她捧在掌心里。她想坐,他端來板凳;她想躺,他拿來靠墊;她熱,他為她搖蒲扇;她悶,他給她講笑話。
她想,自己還真的沒嫁錯人,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孩子出生后,事情更多了,雙方的父母都在千里之外,他們只能靠自己。月子里,她看著他殷勤地給孩子喂奶、洗澡、洗尿布……就笑:“你比我這個當媽的還像媽。”他正使勁搓一盆臟衣服:“人都說女人要是月子里沒休息好,會落下病來的。”她坐完了月子,他的假也休完,該上班了,她心里隱隱有點失落。
晚上回來,他看見屋里涼鍋冷灶,沒洗的尿片堆了一盆,孩子在哭,她躺在床上,眉頭緊鎖。
“你怎么了?”他急忙問。
“我心慌,全身酸痛。”
“有多久了?”
“今天早上你走不久就這樣了。”
“別急,明天我陪你去醫院看看。怪我,都是我沒照顧好你。”他心內愧疚。
他做了飯,一勺一勺吹涼了喂到她嘴里,她心里滿足地笑,看著他:“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和孩子可怎么辦?”他說:“別傻想,不會有事的。”
第二天他陪她去了醫院,結果出來了,心肌炎。不等他開口,她早已哭成一團:“我早就猜到了,我活不了太久。”
他心疼地摟她入懷:“不會的,親愛的,我答應一輩子照顧你,一輩子還有很長。”
她在家里吃藥,靜養,她說話變得有氣無力,甚至連提個水瓶也要喘息不止,于是他不讓她做任何事,哪怕是收件衣服擦個桌子也不讓她沾手。他怕她累,怕她的心臟不堪重負,他只希望她平安。
不久她又開始失眠,每天晚上,不管多晚,她總睡不著,看著他做完家務把孩子哄上床,就抱著他問:“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娶別的女人嗎?”他說:“不會,我不會讓你死,我答應過照顧你一輩子呢。”她聽了,心里就甜甜地、滿足地入睡。
她的臉色漸漸紅潤,孩子也一天天胖了起來,他卻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產假休完,廠里催她上班。她總說覺得眩暈。他說既然病還沒好,不如請個長假在家歇著,還是身體重要。正是開源節流精兵簡政的季節,她的長假很快就批了。
這一歇就是五年。她二十八,他三十二。見過的人都說她二十出頭,他四十二。她的病仍是老樣子,不見好也不見壞。“即使不去檢查我也知道,還是老樣子。”她說。她一直心安理得地在家做她的病人。
那天,是個星期天,天高云淡,她仍和以前一樣坐在窗臺邊的小凳上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覺得口渴,茶杯是空的,茶瓶也空了。她喊他,沒有回音,這真是奇怪,這么多年來從沒有過的事。她走進廁所,看見他仰面躺在地上,頭上的血正汩汩地冒出來。她一陣眩暈,不過終于沒有暈過去,回過神后忙喊來鄰居,他被送往醫院。醫生說:“你是他的家屬?哦,那么我把實情告訴你,病人頭部傷勢并無大礙,他的問題在腦袋里面,我們檢查時發現的,腦癌,晚期,先做化療,再考慮手術,要好好護理,加強營養,增強體質。”
她怔了半晌,回到家中,陽光依舊好,窗前她坐的小凳也還在,只少了一個他。她這一生從來也不曾離開過他半步。
孩子在外地上學,他的身邊只有她。她不得不像個陀螺般轉了起來。樓下左拐的超市里可以買到奶粉、雞蛋、鮮魚、鮮肉,櫥柜里有湯煲,抽屜里有姜片,剁骨頭的刀要用那把寬把的……她的腦袋嗡嗡作響,這么多年來,這個家,她一直是陌生的。她一趟趟地跑上跑下,跑進跑出,三樓,五樓,八樓,劃價,交錢,拿藥,做飯,送飯,打開水,洗衣服,給他擦背,倒馬桶,喂水……她記不清自己爬了多少層樓,走了多少里路,濕了多少次衣服。她一生做的事一生走的路也沒這一天的多。
他的病情終于略有好轉,他從一堆管子后伸出干枯的手來握她:“你也有病呢,怎么可以這樣累著?”她一怔,她的病?“是啊。”他憐惜地說,“你心口還疼嗎?腿酸不酸?晚上的失眠,這陣子有沒有加重?”看著他花白的發,憔悴的臉,瘦削的手臂,她的眼淚忽地就灑了一身,她倒在他懷里,像個孩子般嗚嗚地哭著:“我的病,這么多年的病,都是你疼出來的啊。”
那一刻,她恍然明白,原來,愛是憐憫。憐憫是一種厚重的愛,因為這時,他會成為草原,成為大海,只為了能容納愛人在心里自由地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