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zhàn)爭勝利整整60年了。60年前,我還是個小孩,但日本侵略者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來時,人們擁上街頭,炮竹聲此起彼伏,江南東北的難民們喜極而泣的場景,尚宛然如在眼前。當時我想:從此一切都好了!特別是不久后聯合國宣告誕生,老師還教我們學會了《聯合國國歌》,肖斯塔科維奇作曲,詞作者和中譯者不知是誰。后來一直沒有聽見過正式場合演唱這支歌,更沒有見過這個歌名。但當時確就稱為《聯合國國歌》,歌詞和曲調都十分莊嚴寬闊、氣勢雄渾:
“太陽與星辰羅列天空/大地發(fā)出雄壯歌聲/人類同高唱崇高希望/贊美新世界的誕生/聯合國家團結向前/義旗招展/為正義自由新世界/攜手并肩!”當時我們齊聲高唱,心花怒放,更堅定不移地相信:從此一切都好了!這是我親歷的第一個偉大歷史轉折,真真切切從內心感受到由于這個轉折,世界要變樣了。當時這樣想的人一定不少。
后來世界帶給我們的是艱苦的和平談判,慘烈的國內戰(zhàn)爭。這時我已進入少年,知道家國憂患了。隨即解放戰(zhàn)爭全面勝利,贏來了人民共和國的誕生。我親歷了又一個偉大歷史轉折。站在路邊觀看紀律嚴明的解放軍齊唱進行曲進城,感受公正平等、清潔簡樸的社會新風,到處響起“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的歌聲,真是天好晴朗、人好歡喜,滿身心的自豪和欣慰,我想,這回絕對是從此一切都好了。
新中國確實屹立于東方大地之上了。中國人真的站起來了。但同時,又有無窮盡的政治運動接踵而至,人們對自己失去信心,隨時拷問自己是不是“有罪”。運動一波高過一波,最后形成滔天巨浪——“文革”浩劫,幾乎弄碎了共和國航船。當時我遠在烏蒙大山中,遙望都市上空的紅色恐怖,真產生了面臨世界末日的恐懼。然而,歷史終于出現了又一個偉大歷史轉折:否定文革,改革開放,一切有常識的人都深透一口氣,覺得地球終于回到了正常的運行軌道。
這以后,確實許多方面都在快速而顯著地向好的方面發(fā)展。有目共睹,無須贅述,尤其是人民獲得了塑造自我,選擇人生的權力,值得大書一筆。這次歷史轉折給中國帶來的變化,稱之為天翻地覆,是一點不為過的。但伴隨崛起而來的也有一大串新課題:反腐,打黑,抗非典,艾滋病,特大災害,重大事故。治國維艱,不可能“從此一切都好”。
21世紀的到來,其實不過是人工的時間劃分,新世紀前一天和后一天并無絲毫異樣。但畢竟是百年才得一遇的時刻,我雖已進入老年,經驗多了,卻也難免生出種種憧憬與期待,比如以奧運代替戰(zhàn)爭,在赤貧中奄奄待斃的非洲兒童能得到有效的救助,國家間的爭端能通過對話解決,等等。然而除了生機勃勃的中國以外,新世紀給我們帶來的卻是二戰(zhàn)以后最兇險的局勢:“911”事件、伊拉克戰(zhàn)爭、殺人質、炸平民、舊戰(zhàn)犯陰魂不散、新納粹死灰欲燃等等。每天見聞不一而足。《聯合國國歌》中的美好愿望,十九落空。新世紀令我想象一個身負重擔步履蹣跚的巨人。
回想舊事,覺得世界像是一部貝多芬的交響曲,充滿了合諧與不合諧的斗爭和共存,此消彼長,永無寧靜。而那些重大的歷史轉折點,則是這部大樂曲的樂章號,出現一次,樂曲就開始一段新的旋律;人呢,則是各個聲部的一個個音符。“從此一切都好了”或“從此一切都糟了”的想法都不合乎實際,幻想與虛無都應摒棄。無數音符織成復雜流動的旋律,奔騰向前,形成那輝煌的結束樂句。
作者小傳:戴明賢,男,漢族,貴州安順人,193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貴州省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貴州省書法家協會主席,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省、市政協委員等職。有文學、書法作品十余種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