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往事歷歷。
在海內外享有盛譽的程思遠同志,是我國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杰出的社會活動家,中國共產黨的親密戰友。我與他認識、交往近40年,相互間建立了較真摯的情誼。他那坦蕩襟懷、熱愛家鄉、熱愛祖國、關注兩岸統一的赤誠和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給我留下了難以抹去的深刻印象。
一
程思遠先生不忘故土,為家鄉的建設牽腸掛肚,這是他留給我一個最深刻的印象。
我于1966年2月底開始認識程思遠先生,他當時陪國民黨政府原代總統李宗仁夫婦回廣西觀光。我作為南寧市市長,曾與自治區黨政領導人到機場迎接他們,也曾陪他們參觀南寧市的廠礦、公園等。晚宴又與程老同坐一桌。在交談中,他盛贊南寧市發生天翻地覆地變化,說新建的邕江大橋橋面比長江大橋還寬敞,說市里道路的清潔衛生和綠化也搞得好。他還以稱贊的口氣對我說:“我最近陪李宗仁先生走了很多省市,你可說是一位最年輕的市長!”
1977年底,程老與夫人從北京回到闊別31年的賓陽縣探親和觀光時,他參觀了清平水庫、桃源水庫、縣城輕工業展覽及大橋鄉和茶村的果園等地后,高興地稱贊說:“變了,家鄉變得認不出來了!”他回京后寫了長篇游記《重游廣西睹巨變》一文,稱贊“今日賓陽分外嬌”。
1983年,我擔任自治區主席后,與程老接觸更多。他幾次回廣西觀光、視察工作,或每年我到京開會,我們都相互熱情接待、開懷暢談。1985年8月,我與自治區黨委書記陳輝光等上京參加全國黨代會期間,在京召開了廣西籍和曾在廣西工作的老同志座談會。時任全國政協常委的程老應邀參加了這次座談會。會議由我主持,我代表自治區黨委和政府懇請到會同志為廣西的經濟社會發展獻計獻策。會上,程老語重心長地說:“我是個老廣西了。廣西是個好地方,人杰地靈,‘金木水火土’樣樣齊全。金,就是有豐富的礦產資源;木,就是廣西山多林木多;水,就是有紅水河、西江等大河流和沿海獨特資源;火,就是水力發電資源豐富;土,就是土地肥沃,氣候適宜,適合糧食、經濟作物、水果的種植,建議你們利用這金木水火土的優勢來加速發展廣西的經濟,廣西大有希望。”他在發言中充分表達對家鄉的熱愛和期望,我和陳輝光書記聽后都表示接受和感謝。后來,程老還反復多次對我說:“我不懂經濟,但我總認為,廣西除了發展糧食生產、推廣雜優水稻外,應多種桐油、茶油、劍麻等經濟作物,還要發展教育和文化、衛生事業。”他的意見很中肯,對我的工作給予很大的幫助和支持。
1988年12月,程老作為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央代表團成員到南寧參加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30周年慶典活動時,我到西園飯店程老的房間去看望他。他關切地詢問廣西改革開放的情況,并從北京帶來一幅親筆條幅送給我。條幅寫著:“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涵百川,有容乃大”。他還給覃應機(時任自治區政協主席)和甘苦(時任自治區人大主任)兩位同志送了條幅。這也可說是對家鄉“父母官”的關愛和鞭策。
1995年5月底至6月初,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程老到廣西視察工作。當他回到家鄉看到剛修復好的程村舊居時,心情頗為興奮,對縣黨政部門深表謝意。同時,他還視察了黎塘金龍開發區、賓陽商貿城、新橋東昌制革廠、金玉造紙廠等。高度贊揚了家鄉改革開放的成就和賓陽人的聰明,并為黎塘開發區親筆題詞:“開發黎塘,建設家鄉”。他還拿出自己的1萬元稿費捐給家鄉的扶貧工程。
1999年10月1日,“壯鄉第一條高速路”——桂林至柳州高速公路段建成通車。已91歲高齡的程老,高興地應邀從京回廣西參加該高速公路通車典禮。同年11月12日至16日,程老又與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書記處書記宋平及王光英副委員長到廣西參加“99南寧國際民歌節”等活動,活動結束后,他驅車回家鄉視察。當他看到縣城新建起雄偉壯觀,規模、設備居廣西第一流的體育館時,他激動地說:“我作為賓陽一份子,家鄉的建設和變化都時刻牽動我的心。”當天,他高興地在該館與賓陽縣黨政領導同志一起觀看南寧地區第六屆體育運動會男子籃球賽。同時,程老對家鄉的教育事業很關心,致信賓陽縣委和縣政府,表示愿意將自己積累多年的30萬元稿費捐給家鄉建設一所小學,接著匯來了捐資款。縣委、縣政府對此建議很重視,決定在程老家鄉——賓陽縣大橋鎮大程村籌建思遠育才學校。
2001年11月中上旬,年已93歲高齡的程老到南寧參加國際民歌節活動后,第八次回賓陽視察工作,這也是他從香港回大陸定居后的最后一次回鄉。其重點是了解家鄉的教育工作情況。當他聽到縣黨政部門已接受其倡議,開始籌建育才小學的消息時,甚為高興,他深有體會地說:“搞經濟建設,要敢下本錢,以超前的和更高的標準抓好教育事業建設。”鄉親們以濃重的鄉音表示感謝程老解囊捐款建校,他回答:“黨和人民給我很高的榮譽和關懷,我應把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獻給祖國和家鄉人民。”在程老的倡議和捐助下,加上南寧市、賓陽縣、大橋鎮各級政府的投入資金共154萬元,于今年8月建成了一座擁有1020㎡教學樓、720㎡教工宿舍樓和寬闊運動場的“賓陽思遠育才學校”。全國人大副委員長許嘉璐為該校題寫校名,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央統戰部部長劉延東發來賀信。
正由于程老對桑梓有篤深情愫,家鄉人民稱他為“賓陽之子”。每逢程老華誕或春節,大程村村委會都會代表全村父老鄉親向遠在京城的程老發去賀電或節日問候。程老接電后,也至感盛情,給予復電致謝。
程思遠同志一生同海內外的赤子一樣,滿腔熱血,熱愛祖國,關愛祖國的前途、命運,尤其是其維護祖國統一的堅定立場和所作出的貢獻,令人敬佩。
二
他定居香港時,為促成李宗仁先生回國,曾冒著生命危險,五上北京,兩赴歐洲,最終在周恩來的關懷、指導下,推動了李宗仁夫婦毅然從海外回到祖國大陸定居。程老陪李宗仁夫婦回大陸后,曾擔任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會長、全國政協祖國統一聯誼委員會副主任、中華海外聯誼會第一屆名譽會長、全國臺灣研究會第四屆理事會會長等職。他設法和臺灣各界友好人士聯系,并經常自費接待臺灣來的客人,向他們宣傳大陸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為兩岸和平統一大業穿針引線。

2003年3月11日,全國政協九屆三次會議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閉幕。圖為胡錦濤(右一)和程思遠(左一)親切握手
有一年年底,程老到廣西視察工作,我曾在桂林對他說起這么兩件事:一是桂林市為擴大榕湖飯店,想要拆掉白崇禧的故居,征求我的意見,我堅決不同意;二是講我有一位在美國的桂林籍學生,他與蔣經國有交往,有一年回廣西探親告訴我,蔣經國對大陸不承認國民黨抗戰功績有意見,若中共承認國民黨在抗戰中的功績,蔣經國表示臺灣今后對大陸的政策會起根本性變化。程老聽后很高興。為了改善兩岸的關系,他回京后,即向中央有關部門建議于1987年舉行紀念“七#12539;七”事變50周年活動。恰逢當時周恩來建議廣西電影制片廠籌拍反映李宗仁指揮的臺兒莊大捷的故事片《血戰臺兒莊》,程老很高興,兩次參加該劇本編寫座談會,在拍制過程中還提供不少寶貴資料和意見。1986年秋,該片拍成送審,電影局邀請了幾位中央有關領導觀看,一位領導看完后說:“我們對當時的抗戰歷史事實不太清楚,難以發表意見。”其他領導同志也沉默下來,該片未獲中央批準。程老找我商量,并作了分工:廣西方面的工作由我負責做,北京方面的工作主要由程老做,我也給予協助。恰逢同年11月中旬,國務院總理、副總理到廣西參加國家重點項目——天生橋二級水電站截流成功慶典,我便趁此機會,晚上請他們觀看新拍成的故事片《血戰臺兒莊》。看后征求他們的意見,問是否可以公開放映,國務院一位主要領導同志表態說:“歷史事實是這樣,就可以放。但還要拍一些反映一些八路軍、新四軍抗戰的影片。”我即把此話轉告在北京的程老,后北京的有關部門終于批準該片公開放映。
該片在海內外放映后,引起巨大反響。它可說是國內第一部反映正面戰場國民黨抗日事跡的影片。該片被帶到香港后,程老托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同志把它交給臺灣中央通訊社的負責人。后據程老說:蔣經國看完此片后說了三句話:第一,共產黨肯定了國民黨的抗日功績;第二,沒有丑化、歪曲我父親;第三,我父親在影片中成為正面人物。蔣經國把此影片推薦給國民黨中常會委員觀看,宋美齡等要人也觀看了此片。不久,國民黨政府決定局部開放臺灣同胞回大陸探親。接著,又開放老兵回大陸探親。這些關系的改善,是與程老的鋪路搭橋工作和《血戰臺兒莊》的公開放映分不開的。
1993年4月,大陸在山東臺兒莊隆重舉行“紀念臺兒莊大戰55周年”活動,86歲高齡的程副委員長應邀前往參加紀念活動,并在紀念會上發表有關實現兩岸統一的講話。
同年下半年,為紀念我國抗戰勝利50周年,廣西電影制片廠籌拍反映國民黨軍第五軍軍長杜聿明指揮的廣西昆侖關大捷的影片《鐵血昆侖關》,他和我、韋瑞霖三位同志擔任此片顧問。他非常關心該片的攝制,多次為該片題詞。如“魂繞昆侖”、“昆侖關戰役大捷是攻堅戰和運動戰密切結合的結果”、“拍好《鐵血昆侖關》,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等。1995年,該片拍成后送審,因種種原因,只獲海外發行,未獲在大陸公映。至今年,在紀念我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前夕,該片才獲準在國內公映(片名改為《鐵血》),可惜程老在該片國內公映前一個月謝世,甚為遺憾。
程老生前特別關心兩岸關系的改善,當他病重在床上聽到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率團訪問大陸的消息時,感到非常高興。可惜他未能看到祖國河山一統、兩岸統一,這可說是程老一生中最大的憾事。
三
程老堅持與中國共產黨保持“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親密友好關系,積極、真誠、坦率地向黨和政府提出很多寶貴的建議或批評意見,他可說是中共難得的諍友。
1966年2月,程老陪李宗仁夫婦到南寧觀光時,他及時地向我們反映李宗仁先生的觀感,有的是他們私下敘說的知心話。如李宗仁觀看了廣西第一座大型水電站——西津水電站后,曾激動地對程老說:“過去,我們長期視中共為匪,殺了他們很多人,現在,百聞不如一見,我服罪了,服輸了,中共是真正為民造福祉的政黨!”程老聽后立即把李宗仁先生說的心里話和自己的觀感,坦率地向我講述、反映。此后對黨中央一些重大決策和自己一些不理解的重大問題,也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見。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程老對當時發生的一切,很不理解。尤其是全國開展“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的思想更陷入迷惑不解的境地。聽說他在全國政協直屬學習組上首先“放炮”,提出了幾個不解的問題和為什么:“黨內思想斗爭是否一下子上升到纂改黨的路線、復辟資本主義、成為敵我矛盾、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我的小孩從外面大字報中抄回《黨內那個不肯改悔的走資派‘一百例’》,說它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綱領,我反復看不懂、不理解,何以說它是反革命綱領?外面大字報又點了鄧小平的名,要把他揪出來,他的‘三項指示為綱’有什么錯?”他堅決支持鄧小平出來工作,充分表現了一個無黨派人士的凜然正氣,還講述蘇聯斯大林搞肅反擴大化的深刻教訓。幸得主持會議的人設法為程老解脫、保護,才使程老免遭厄運。
1999年3月上旬,我到北京參加全國地方志會議期間,曾抽空到程老家里看望其夫婦倆,恰逢他夫人石泓患重病住院,他為家里無法招待我吃飯而感到歉意和難過(因他不要國家配給服務人員,故過去都是石泓親自給我們做飯菜招待)。我同他談起影片《鐵血昆侖關》的史實問題,他說,該片反映的內容與歷史事實不大符合,只寫中央軍第五軍,沒有寫到桂軍的配合,他對此很有意見。我對該片存在的缺點也有同感。我說,影片應反映桂軍對昆侖關戰役的配合和群眾的支援,也不應過多描寫戰場的戀情,但該片基本內容還是符合歷史事實的。桂軍在抗戰中的確做出了很大貢獻,但在昆侖關戰役中,只是在外圍起了很大的配合作用。我還唱起當年流傳的歌謠:“中國分省二十八,廣西子弟最剛強,天生會打仗,個個勇敢上戰場。”我還給他念了自己1995年在桂林寫的詩句:“八桂英雄舒國恨,壯鄉何處不同仇。”他聽到此,心里才開始高興起來,向我介紹其養生之道:一是有適當、經常的運動;二是要有開朗、坦蕩的心胸;三是要有節制、規律的生活方式。告別前,我們高興地合了照。分別時,我要他保重身體,祝他健康長壽,但沒有想到,這次分別,竟成永別!
程老溘然長逝的惡噩傳來,我心里無限悲慟。在此,追憶一些片斷,作為一瓣心香,供獻在程老靈前,以表達自己對程老的緬懷和敬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