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2月,我追隨莫江白、王誠、周志方等同志,參加了廣西忻城縣首舉義旗的高樓游擊隊。此前半年,我由柳州疏散而來,經(jīng)莫江白安排,擔任縣城“表證中心學校”教導主任。
以后,我又從高樓輾轉來到嘉仁游擊隊,不久便參與了驅(qū)趕屯桃日軍哨所的夜襲之役。游擊隊得知日敵將撤離縣城,退至柳遷公路沿線的大塘和思練。兩個主力游擊隊火速進軍,一邊先期收復縣城,迅速處決了幾個“維持會”頭目,一邊又飛騎聯(lián)絡。僅僅二三天時間,游擊隊就會集了全縣13個大隊的人馬,再加上近鄰的宜山、都安各來一個大隊。每隊少說也有五六十枝步槍,還擁有從敵軍手里繳獲的輕重機槍,一時聲勢鼎盛。
趁著這個機緣,在中共地下黨的策動下,大家樹起了“廣西第一游擊司令部”的旗號,下設參謀、政務、政工、軍需等部。這個特設的政務部,便是用來取代原縣政府的。政工部公推王誠負責,莫江白則兼任高樓、加仁兩個主力隊的指導員,周志方和我則是政工部的主干。大家夜以繼日,搞內(nèi)外宣傳,籌措如何使松散的武裝隊伍正規(guī)化。

受降儀式
就在司令部成立不久,大塘前線傳來了一份捷報:抓住了一名日俘。適巧莫江白他們都在司令部。大家商定,一要善待日俘,爭取感化;二要以參謀長為主審(前國中童軍教練),由我具體配合。等那個日俘押解到,我們就按步驟進行,先不忙查問詳情,而是將其安置在一處靜室,并把誠兄從柳州秘密弄來的“在華日軍反戰(zhàn)同盟”等許多宣傳品拿給他觀看。早晚三餐,則由我這個“陪審官”親自送去,以示優(yōu)待。事也湊巧,前些天司令部又把前縣長王某委派的“代縣長”黃人震押解進看守所。淪陷期間,黃某帶著一部分“縣自衛(wèi)隊”留守東崮,高樓等游擊隊多次主動聯(lián)系,都吝給一槍一彈,所以這次就給了他一個“消極抗日”的罪名。經(jīng)我們了解,黃某青年時代曾有過一段在日本經(jīng)商的經(jīng)歷,懂得一些日語,正好為我們所用。此時黃某贖罪心切,確也盡心幫我們翻譯。大約5天以后,日俘就向我主動索要紙筆,顯露出極其真誠的神色,自愿回答我們寫在書面上的各種提問。
原來他叫高田睦夫,家住靜岡縣清水市,1923年出身于貧苦家庭。雖為獨子,他仍然被天皇的“大紅書狀”所征,當了一名基層士兵。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在多張告白書中,毫不掩飾地坦陳了其祖國已經(jīng)徹頭徹尾地跌進了“日暮途窮”的深淵,從其陳述中還可知日本已陷入了全國性的“糧荒”。接下去,他還說到天皇已下令放棄日本三島,舉國遷來我國東北的“圖謀”。高田宣稱軍營里已經(jīng)哀歌四起,日軍在廣西且戰(zhàn)且走,窮途已至。在書寫期間,高田多次號啕大哭。盡管為文字的水平所限,他沒有寫出認同反戰(zhàn)的話語,但誠兄提供的那些小冊子無疑是起到催化作用的。審訊過程中,王、莫等幾位都去見過高田,還讓我?guī)麃磙k公之處,讓他知道我們完全信任了他的真誠悔悟。
不久,高田再一次懇求幫助我們工作。得到允許后,他先試著搞油印,打著赤膊,極其使勁,往往弄得渾身油汗。我們又讓他多次書寫反戰(zhàn)標語,然后拿去大塘沿線張貼。稍有空,高田又主動去搞衛(wèi)生。到了傍晚,仍然由我負責帶他去街上散步。懾于群眾仇恨的眼色,他終是俯首疾行,好久才恢復常態(tài)。
大約半個多月之后,司令部作出決議,打算追擊由大塘、思練撤離的日軍,打往柳州去。不料形勢突變,風聞那個王某已“告”了“忻城樹起了紅旗”的“狀”,湯恩伯部隊即將前來“清剿”。莫、王等同志早已料到有此變局,為了謀求“緩沖”,最后同意了將高田先一步送去張發(fā)奎所部的意見。做出決定之后,由我起草俘獲高田的經(jīng)過,并著重敘述其接受感化的種種表現(xiàn)。起程這一天,我們多備了幾份菜肴為其送行,還叮囑護送的游擊隊員好好護衛(wèi)。大出意料的高田得知就里后,對著我們又一次放聲大哭,臨行前還寫上清水市老家的地址,恭送給我留念。我清楚地記得,這應當是1945年5月間的事情。由我專職參與感化高田的這段不平凡生活,也就此告一段落。
彈指一揮,40年居然快將過去,1982年我和被我們感化的日俘高田睦夫,居然又恢復了通訊,這時距離中日復交也快10年了。期間,我多次回溯當年往事,深感自己也有借此開展“人民外交”的義務,曾多次寫信給相關單位代為查詢,可是均無結果。直到1982年秋,一個偶然機緣,友人吳老師介紹認識正來杭州探親的日本人吉田辰彥君,經(jīng)其回國后憑著我僅記得的“靜岡縣高田睦夫”7個字,向厚生省查詢,終于很快有了著落,原來當時日本早已電腦化。吉田先回信告知高田確實仍健在,并居清水務農(nóng)。當天下午,我就收到了久違37年高田的信。開頭一段是這樣寫的:
“突然收到您的信,真是令人驚訝啊,我從什么地方寫起好呢,簡直茫無頭緒。啊!總算您我俱健在,這是比什么都要好的事情啊!過去的那個時節(jié),真是多承您的照顧,就像處在地獄里遇到了菩薩。我經(jīng)常在老妻面前說這段生活,確是多多虧了您的照顧。”
接下來,信中敘述了他的情況:除種水稻以外,又種植經(jīng)營柑桔、茶葉、蔬菜等。有兩子一女,早已婚配,還有了5個孫輩。遺憾的是目前正處于農(nóng)業(yè)不景氣時代,生活過得不容易。
這確實是一封難得的來信。翻譯好后,我當即寄給了中共忻城縣黨史辦。
此后,我與高田持續(xù)通訊了9個年頭,細檢保存下來的信札,彼此間一年還不到2封。我這邊,是自學日語的成績不佳,寫一封回信要費去好多精力。高田呢,據(jù)其自述,干農(nóng)活再加上電腦化的影響,疏遠了筆墨,本來文化就不高,不能順暢地表達一些見解,加之此后又遭遇喪妻之痛,所以每來信多敘些家常。但他也屢屢提到受美國柑桔等傾銷之苦,向政府游行請愿而均無結果。還述說日本多年來從大米起許多農(nóng)產(chǎn)品總被大量進口,由此宣泄了他的怨憤和殷憂。對于我國每次到靜岡巡展他都邀朋前往,透露出對中國真摯的友誼。
到了1994年,幾乎一年多收不到高田的信了。我正待再找到吉田查探。一天,忽然信箱里又冒出來自清水的日文信。疑心參半之余,讀到的竟是其長子馳根的來信。原來高田因高血壓中風癱瘓而住院,經(jīng)過一年多的頑強抗爭,終于因并發(fā)癥而病逝。此信還附有高田生前由家人扶持坐上輪椅的相片。最后一段,其長子鄭重地詢問我與高田交往的經(jīng)過。我就在回信中坦述高田當年被俘并很快接受感化,站上“反戰(zhàn)”立場的往事。
我哪里知曉,盼望中的回音,竟然從此杳如黃鶴,從此斷絕了我們的音聞!這就逐漸讓我領悟到戰(zhàn)后的日本,右翼的影響愈發(fā)成了氣候,“武遠長久”的迷信,正被有計劃地在老百姓的腦海中催生、復活。難怪當年高田要一再隱瞞往事,只告訴老妻而不向兒孫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