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前不久,國內一位從事生物學研究的學者因被指搞“偽科學”,禁不住打擊而去世。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最近舉行座談會,對此事件進行了反思。
我看到這則消息時,正在美國羅切斯特市參加一個“社會科學年會”。在形形色色的學術演講會之間穿梭涉獵,聽著一個個稀奇古怪的話題,想起國內有關“偽科學”的爭論,覺得有話要說。
我自己不僅直覺上對“偽科學”很反感,而且往往喜歡采用由卡爾納普(R. Carnap)和波普爾(K. Popper)等人發展起來的科學哲學原則去判斷一套理論是不是“偽科學”。只要能識別出來,我總是遠離帶有“偽科學”味道的東西。但是,“偽科學”有其存在的理由,而真正制約科學發展方向的不是學術界的“打假”行為,而是學術市場的供求是否平衡。
道理其實很簡單: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有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會和別人的不同;但我們也同樣知道,這些觀點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不是說一定越變越正確,而是說它一定會有變化。更重要而很少有人指出的是,人們追求一門學問,未必是要“求真”,而是要滿足其他各種各樣的精神需求。
既然人們對學術產品的評價在變,而其目的又未必是“求真”,那么學術產品的市場就必定是多元化的。換言之,只要有人捧場,又有人付賬,就什么樣的精神產品都會出現。學術要持久發展,就得靠市場機制。
舉一個我熟悉的“偽科學”例子。經濟學第一課是關于需求曲線的。需求曲線一定向下,否則經濟學就變成一門“偽科學”。但認為“需求曲線有時上升”的經濟學家多的是。他們不僅寫文章、列公式去“證明”他們是對的,他們還指責反對者“連經濟學教科書都沒看過”。
我當然覺得可笑:教“需求曲線有時向上”的教科書俯拾皆是,而教“需求曲線必定向下”的就恐怕得踏破鐵鞋,到底是誰看得多一點、想得深一點呢?然而,我不同意其他經濟學者的觀點是一回事,以“偽科學”之名打壓是另一回事。我認為西方經濟學界在從事很多無聊的研究,但我也同樣認為,只要有人付錢供養,什么樣的經濟學家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
十年前,普林斯頓大學的卡德和庫格(D. Card A. B. Krueger)發表論文,表明最低工資制度可以促進就業,引起經濟學界的強烈震動。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布坎南(J. M. Buchanan)寫信到《華爾街日報》怒斥道:“自愛的經濟學家不會這么說……幸好只有個別經濟學家愿意拋棄兩百年來的教誨;我們還不至于淪為專事逢迎的妓女。”
我認為布坎南說得痛快,值得把當年那版報紙復印下來,用畫框鑲起來掛墻。但這是爭論,并不是以“打擊偽科學”為名的扼殺。普林斯頓給卡德和庫格教職不變,收入待遇不變,他們想說什么還能繼續說什么,而且他們也能在其讀者群中贏得支持和尊重。我反對那兩位作者,但同時也欣賞保障他們的制度。
說說我正在參加的這個“社會科學年會”吧:它有上百個演講題目,部分很有意義,但也包括什么“把政府崗位預留給窮人”和“新一代的女權主義”的話題,無聊之極,但想一想,好幾百位旁觀者,來自五湖四海,豪華酒店食宿,花費超過十萬美元,不管背后的財主是誰,這筆錢都不是無緣無故付出的,不能用類似“是不是偽科學”的標準來衡量。
國內的學術研究之所以不上軌道,不在于有沒有人在搞偽科學,也不在于打擊偽科學的力度是否足夠,而在于沒有建立穩定的學術投資機制。學者固然要互相批判,但學者的崗位保障,得由學術的投資人決定。只要有人投資,是不是“偽科學”的問題,不僅難以定論,而且是沒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