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他人的情感糾葛是一件痛苦的事,面對著肖魯與唐宋的恩恩怨怨,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匆匆過客,就像在大街上,偶爾碰到人家兩口子在打架,圍觀的人已經很多了,我完全沒有必要再擠進去,非看兩眼不可。問題是,我實在太好奇了,更要命的是,我不是一個無動于衷的看客,看了就會有理性判斷和情感傾向,就會忍不住說點什么,畢竟這場恩怨還關乎歷史、關乎藝術、關乎人性。
被誤讀的“槍擊”事件
1989年就像一個狂歡時代的尾巴。《對話》槍擊事件就是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出現的。1989年2月5日11點10分,在中國美術館的一個角落里,肖魯拿起槍對著自己的作品《對話》,唐宋一聲大喊“打”,然后,槍響了,然后,一片混亂。
說實話,在我看來《對話》不過是一件普通的藝術作品,它講述的是男人和女人如何的不相通。在現實中,男人和女人不能面對面交流,這種無言以對讓人痛苦而又困惑,于是,他們躲進電話亭,希望能夠順利交流,但那懸掛在中間的電話分明告訴人們,電話亭里的男人和女人同樣不可言說,他們只是躲在了孤獨的自我空間里,在隔絕的狀態下,所謂的對話也就變成了獨白。
正像肖魯自己說的那樣:“《對話》的原始創意,源于個人情感的困惑。”這幅作品其實是非常女性化的,它表達了一個女性情感受挫時的真實情緒:纖敏而脆弱,困惑而無助。在肖魯看來,藝術其實是有著情感救贖之能效的。然而她從情感出發選擇的藝術表現手段,卻不期然地成了中國現代藝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符號。幾經延宕,最終爆發出兩聲槍響,讓觀念藝術變成了行為藝術,讓一件原本普通的藝術品演變成了驚世駭俗的事件,它不但打碎了幾塊玻璃,還打著了當時社會的敏感神經,而這其實是在肖魯的預料之外的。
如果說藝術創作是個體行為,那么藝術展算得上是一種集體行為,1989年的首屆現代藝術大展是官方認可的,并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它需要遵循一種集體規則。前來參展的藝術品,無論多么創意十足、驚世駭俗,但都不能突破這個底線,而被槍擊了的《對話》作品恰恰破壞了這個大家默認的“潛規則”。
槍,是一個富有隱喻意義的物體。槍擊事件發生后,從治安事件到政治事件,經過幾番指認,《對話》越來越遠離了原初的藝術面目。很多年以后,肖魯認為槍擊事件發生以后,《對話》的解釋權被唐宋奪去了,她本人完全失去了話語權。而我卻認為,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得到《對話》的解釋權,真正的話語權掌握在歷史集體意識形態手中。同樣的一件作品,不同的歷史語境下就會有不同的理解,任是誰,即便是作者也無法撼動霸道的歷史語境。
一件藝術作品一旦突破了“潛規則”所提供的某種底線,話語權肯定不會由柔弱的個體(作者)所掌握,真正可以發言的,往往是采用集體名義的匿名者。槍擊事件發生后,警方拿下的是在一旁吶喊助陣的唐宋,而不是開槍者肖魯,肖魯在敘述這段往事時用了“誤抓”這個詞,而我認為,這才是最正常的結果。因為在男權社會,人們總會有一種思維定勢,出于習慣,《對話》和槍擊會被看作是一種帶有政治企圖的男性表達,而不是女性情感的流露,這樣一來,唐宋就成了“事主”,即便不是他開的槍,他也會被認定為唆使者。歷史在這種誤讀中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唐宋是槍擊事件的始作俑者。自然,如果這個作品在現代藝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那么功績也只能算唐宋的,而真正的“作者”肖魯在這種讀解中只能是悄然隱沒。
當女人遇到愛情
十五年后,肖魯卻打破沉默,對我們說,“槍擊事件”的策劃者是她本人,而不是唐宋。她才是真正的、惟一的作者。
十五后,肖魯為什么舊事重提?
到底誰是《對話》的真正作者?
肖魯和唐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當年的策展人高名潞,如此這般回應肖魯的“說明”:“我雖然是中國現代藝術展的策劃人,是展覽從1986年到1989年全程籌備工作的組織者和見證人,但并非是對所有發生在中國現代藝術展中的事件,特別是某些突發性的行為藝術的知情者,更不是打槍這件事的知情者與參與者。”我深深地贊賞高名潞的這種態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亂加評論,不卷入是非,頗有史家風范。但本人只是個街頭看客,不是藝術史家,面對是非,還是忍不住指手畫腳一番。
我寧肯相信肖魯是槍擊事件的策劃者!因為十五年后,當肖魯跳出來說出了“真相”,另一個當事人唐宋始終保持沉默,要知道,說出真相是需要勇氣的,十五年又是多么悠長的一段時光。
槍擊事件發生后,人們很快就看到了一張堪稱經典的照片:唐宋被一個警察拖出了中國美術館。照片上他的笑容,幾乎可以稱作洋洋得意,也許是惡作劇成功后的欣喜?這個被定格的笑容,后來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而我更關注另一張照片。照片上,唐宋正在侃侃而談,他在闡述《對話》和槍擊事件的諸多意義。而坐在一旁的肖魯則低著頭,沉默著。
這是一張讓人看了不能不有所觸動的照片。歷史的誤讀成全了《對話》,使它一“擊”成名,而唐宋是這個槍擊事件的最大受益者,因為誤讀,唐宋被認為是槍擊的策劃者,他受到了官方的懲罰(拘留),但也得到了公眾的高認知度。有意思的是,唐宋本人也甘心當這個無辜的事主,樂此不疲,喋喋不休,享受著它帶來的盛名。
我還特別注意到肖魯的回憶中,有這樣一段話:
之后,我走出審訊室,這時,唐宋正好從另一間審訊室出來,我們在走廊相遇,他沖我微微一笑,特定狀態下的浪漫情懷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那天我們好了。
這是一個多么讓人感動的場面啊。忐忑不安的少女,碰到了大無畏的“騎士”,這個時候,不需要言語,只要一個眼神就夠了。我相信這剎那間的感動,足以讓一個視情感為生命的女人無怨無悔地為一個男人犧牲自己的一切。官方、公眾和唐宋共同組成的男權話語最終奪得了《對話》的解釋權,把一個表達小女人情緒的作品肢解得面目全非,而這個時候,肖魯和世間其他女子一樣,成了愛情的俘虜,不但放棄了言說的權利,甚至迷失了自我——這種少女時代的愛情幻覺,支撐著肖魯和唐宋生活了十多年,直到情感破碎的那一天。
如此看來,這也是一個中國女性的情感故事,一個女人十五年來如何面對一個男人的故事。
毋庸諱言,如果沒有情感的變故,也許肖魯不會站出來說出“事實”。
面對肖魯的說明,唐宋選擇了沉默。沉默的背后又會是什么呢?也許是溫存和善良,也許是陰冷和虛弱。但在需要站出來澄清大是大非的時刻,一個沉默的男人,并不是我喜歡的。
沉默,可以少一些是非,少一些紛擾,但沉默同樣會使流言四起。我不知道唐宋的沉默是個體的沉默,還是群體的規避,說不定這沉默就是流言的慫恿者。
十五年前,一個男人在喋喋不休,一個女人在沉默。
十五年后,女人在糾纏不已,這個男人卻沉默了。
轉身再看肖魯十五年前的作品《對話》,仿佛是她對自己的命運早就寫下了讖語。
十五槍,虛無與遺忘
失去了愛情的肖魯不但抖摟出當年的“真相”,她還重新拿起了行為藝術這個法寶。2003年10月19日,新作《十五槍……從1989—2003》推出,肖魯用手槍對著自己的十五件作品連開十五槍,表示與過去的十五年訣別。2004年新作《一個關于〈對話〉的對話》推出,在1989年的槍擊作品《對話》面前,她不但揭露了“真相”,而且剪下頭發敬贈給在現場的人們。
有人說,肖魯十五年后的這些行為,復制的是“女性主義幽默”,而在我看來,這其中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哀怨和悲憤。肖魯分明試圖通過“模仿”過去來告別過去,求得人生的大轉身。
雖然是行為藝術,但倘若沒有莫大的勇氣,肖魯如何能做到這一切呢?十五槍,相信每一聲巨響里都有她難以掩埋的舊日時光。如此決絕,又如此笨拙。這個當日為了愛情選擇沉默的女人,又在槍聲中開始反省自己作為女性的種種選擇。因為,她的沉默讓她失去的不僅是對作品的解釋權,還有她的自我。這看似笨拙的重復其實是一次女性的自我拯救。
我無意探討肖魯內心最隱秘的動機,但積極的行為,都應該值得鼓勵。
在另外一個作品中,肖魯剪下自己留了十五年的長發,分送給在場的觀眾,這也是一種決絕。可這表達又是多么的傳統而古典啊,難道即便是經過了痛苦的思索,女人真的還是只能和頭發一樣紛亂?
言之將盡,我還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最后一絲擔憂說出,在《十五槍……從1989—2003》的十五張照片中,色彩從濃重到淺無,圖像從清晰到模糊,從中我看到了決絕,但也感受到了虛無。
惟愿這是一次成功的女性覺醒和自我認同,而不是女性自虐沉溺的開始。
小原,記者,現居濟南。曾發表詩歌、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