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峰 淮南非非
1.
2000年5月,我在深圳龍崗區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推銷員工作,月薪2000元,且包吃住,真像天上掉下了餡餅。
這是一家經營不銹鋼標準件的臺資公司。我的工作就是向散布在珠江三角洲的各大小零售商推銷商品,簽定合同,然后送貨上門,而貨款回收則須臺灣老總趙振雄親自出馬。
初到大陸,趙振雄對內地存有極大的偏見,每收到一筆款子,就迅速兌換成臺幣,然后匯回臺灣。到了年底,公司在珠三角已建立了穩固的銷售網點,產品經常脫銷,趙振雄的事務繁忙,也漸漸放手讓我們收一些金額不大的款子。
2001年春節前,一位廣州客戶因急著回家過年,就把一筆貨款交由我帶回公司。那位客戶將錢點清后,用牛皮紙一層層地裹緊,然后用麻錢扎成十字,“咚”地扔到我面前。
8捆人民幣呀,我的呼吸立即變得急促起來。當我提上裝有這筆“巨款”的塑料袋時,心都快蹦出來啦。走進一家飯館,我吃完一份煲仔飯,心跳才算恢復正常。
從小長大,我只見過一次大錢——8000元,那是父親送我上自費大學時,一次性地交給校方的學費,當時我用手摸了一下,暗暗發誓:我將來一定要把它掙回來。
大學畢業后,我到了省絲綢進出口公司。原以為苦盡甘來,但工作半年掙到的錢別說給父親看病,連買一件像樣的衣服,都要考慮好半天,相戀三年的女友也因為我窮最后決絕地離開了我。
要是有了手中這筆錢,我得先把父親的病徹底治好。剩下的錢,再贊助妹妹考上大學。我甚至還要衣著光鮮地去找前女友示威,從前被她踢飛的“窮光蛋”衣錦還鄉了!
我的心亂七八糟的,我甚至想,乘哪一路公交車,去哪一個車站,然后,離開這個亂糟糟的城市。
走在熱鬧的大街上,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可笑:區區幾萬塊錢算不了什么,以公司現在的發展勢頭來看,保不準兩年內,我就能賺到這筆錢。
回到公司,趙振雄正指揮幾個業務卸車。他從我手里奪過款子,然后從中抽出了2000元錢,交給一旁的貨柜車司機。
次日一大早,趙振雄就咚咚擂我臥室的門:“你帶的錢有一半是假的!剛才貨柜車司機打來了電話,說付給他的2000元運費全是假幣!你搞了什么鬼?”他氣急敗壞道。
原來,他懷疑我在貨款里摻了假!我頓時緊張起來。趙振雄一共驗出了260張沒有熒光的“假幣”,清一色80版,然后,他提款去了銀行。從銀行回來后,他滿臉堆笑地告訴我:“冤枉你了,小峰,80版的都沒有熒光??磥硎悄莻€香港司機搞錯了?!?/p>
回到宿舍,我的心里有說不盡屈辱,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2.
公司取得初步的成功,和總經理趙振雄的勤奮、務實、謹慎分不開的,但隨著公司實力的壯大,他個人的虛榮心大大地膨脹。
為了迅速搶占江浙滬市場,趙振雄提出了可以延期付款的策略,這一銷售策略的效果立竿見影,公司的形勢一片大好。這時,他要做的應該是:收賬,重新篩選客戶,把那些沒有實力且信譽糟糕的客戶踢出局,防止出現商業欺詐行為??商摷俚膭倮麤_昏了趙振雄的大腦,使他過于低估大陸客戶的智商,繼續加大他的銷售步伐。
半年后幾筆金額不小的死賬開始出現,甚至有的客戶將店面易手,從此下落不明。
這樣,他的性格又走向另一個極端:變得多疑、乖戾起來。有次,有個業務員遲到了,被體罰搬螺絲,從一樓爬到七樓,一口氣往返10趟,沒到第7趟,那人就累癱了。趙振雄卻標榜道,在臺灣,所有的工廠都要施行這樣的軍事化管理。
盡管如此,5月30日的例行盤存,還是出現了一個嚴重的紕誤:一圈價值9000元的線材不見了,趙振雄惱羞成怒。經過嚴密的分析、推理,他將最后的疑點鎖定在會計和我身上。因為當月是由會計和我輪流帶著新業務押貨的。會計是一個嬌小的女孩,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她作案的可能性都最小。由于我“家底窮,朋友多”,就成了最大的嫌疑。
不久,公司出臺了一項新規定:禁止外來人員上辦公樓找人,否則給予開除處分。他對我的態度也冷淡起來,每次從我身邊走過時,都要拿眼睛偷偷觀察我。
可我是清白的?。”辉┩鞯淖涛蹲屛腋映聊蜒?,我甚至有點后悔上次沒帶走那8萬元貨款離開這個蠻橫的公司。
3.
2004年4月8日,就在我提出辭呈的前一天,北京分公司告急:要求趙總近日抵達,商討銷售方案。下午5點,溫州恒和的陳先生帶著貨單,要求連夜走貨。理完貨物,已是深夜,趙總匆匆簽完單子,一反常態地對我講:“這次就由你辛苦一趟,跟車回來后,你就可以領工資,離職了?!闭f完,他就搭的去了機場。
一路上,精明的陳先生吞吞吐吐,弄得我半天也摸不到頭腦。無意間,我瞥了一下發票,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當當的一車貨物,發票金額居然只有4萬元!
對著貨單,我用計算器仔細算了一遍,蹦出來的數字,再次讓我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40萬!一共核對了七遍,計算器上仍然是40萬。我的心立即像跑操似地咚咚直跳。
40萬呀!在匆忙中,趙振雄那計算機一樣精確的大腦出現了短路,他少圈了一個零,一筆圈掉了36萬!他用那只權威的右手,批示道:審核無誤!準!
“這事天知地知,咱倆對半分?!睖刂萑艘话炎プ∥业氖?,急切地說。見我沒說話,他誘導道:“你只要把貨單銷毀了,我就分你18萬;你提款走人,這事只當沒有發生!法律重證據,單憑一張發票,趙振雄奈何不了咱們!”見我仍然沒有吱聲,他壓低聲音道:“老弟,別死腦子了,明天早晨,我就等你一句話!”
18萬元!我得苦干多少年啊。它一旦歸我所有,且投資得當,說不定我也可以當老板,讓別人給我打工。18萬寄回家里,我就能償還父母養育我的恩情。想起父母,我才忽然冷靜下來,小時候父親就教導我,無論做任何事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自己的東西千萬不能要,否則將會后患無窮。18萬元我就將自己賣了嗎?這幾年跟著臺灣人做生意,我雖然沒賺到什么錢,但眼界和心胸大大開闊了,我想憑我的能力此生一定不會只值這18萬元。況且臺灣人趙振雄一貫對我們大陸人存有偏見,要是他日后發現了,還不知道他會怎樣詛咒大陸人呢。一想到趙振雄我就來氣,你不總說我們大陸人壞嗎?我偏要讓你見識一個好人!
當夜,我撥通了趙振雄的手機。第二天一早,他就滿頭大汗地飛回公司,重新清點貨單,修正了發票。幾天后,趙振雄在一個文件夾里,還意外地找到了那圈線材的收條,原來是他忘記入賬了。我背了許久的黑鍋總算被卸了下來。
一周后,我跳槽進了日通國際物流公司做程序操作員。三個月不到,我就被日通提為貨運總管。由于我的出色表現,現在我的年薪加提成早已超過了18萬元。趙振雄的許多貨運大都交給我代理,現在我們成了生意伙伴,他再也不當著我的面說大陸人的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