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蒼蠅

一

天氣不錯。太陽在天空中無聲地燦爛著，如同一眼爐火，溫暖著北方這個冬天的早晨。雖然有些杯水車薪的意思，但卻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仿佛那爐火就生在胸膛里面。

少年許飛揚學過的形容詞不多，但看到這座大樓，卻也想起了兩個：漂亮、雄偉。正中間一道寬寬的藍色玻璃——他不知道那叫玻璃幕墻——從下面一直鋪展到頂，亮閃閃的反光讓人平添許多暖意。許飛揚瞇瞇眼，向前踏了幾步，隨即陷入寒冷黑暗的深淵。那涼冰冰的黑暗膠水一般粘滿全部感覺器官的表面，讓他透不過氣來。

許飛揚下意識地縮縮腦袋，跟著爸爸無精打采地進入電梯再出來。到了那扇門前，左右一打量，就靠墻蹲將下去。雙手攏住兩腿，腦袋支到膝蓋上。這是最省力的姿勢。走廊邊沿上有一塊東西突出出來，盡管許飛揚叫不出它的學名踢腳線，但并不妨礙他加以利用，一來就倚了上去。

毫無疑問，這事不會馬上結束。他必須做好最充分的準備。

許飛揚兩眼空洞地看著前方。只有一片慘白。人工抹灰無法保證墻面絕對乎整，因此細看過去能感覺到反光有不均勻的層次感。

正是上班時間，一雙又一雙皮鞋帶著暗色的倒影從他眼前飄過，在慘白的背景映襯下，落葉一般無聲無息。大樓修得很高級，地面像鏡子一般平整而且反光，踩起來還有輕飄飄的柔軟感覺。但這種感覺并不能增添許飛揚的愉悅感，反而讓他更加屈辱。其實，他擺出這樣的姿勢并非僅僅為了身體，更大程度上還是為了精神。他受不了這樣的遭遇。這是什么，不就是街頭流浪的乞丐嗎。他甚至還想到了書本上說過的，舊社會插著草標的賣身者，與搖尾乞憐的野狗。

路過的皮鞋個個都閃著暗光，跟爸爸腳上的那雙完全兩樣。許飛揚從來沒看見他給鞋打過油。低頭看看自己腳下，比爸爸強，但強得有限。倒是身上的校服，顏色與鞋面越來越接近。他輕蔑地乜斜一眼那些發亮的皮鞋，把頭一偏，試圖擺脫掉它們的影子。

但是不行。走廊沒有那么寬。它們注定要與爸爸以及自己的臟皮鞋一起，同時出現在這條走廊里。 許飛揚一個無聲的長嘆，腦袋深深埋進兩膝之間。

二

許飛揚不住地打呵欠。上下眼皮都粘滿瞌睡蟲，沉甸甸地牽引著它們，如同兩片彼此吸引的磁鐵。他那么想睡覺。雖說明天是周六，不上課，但也不想這樣干靠下去。

床離他不過幾步的距離，卻仿佛被萬水千山阻隔著。他不能過去。確切地說，是不敢過去。他害怕爸爸的拳頭。

劣質紙煙的味道從爸爸的臥室飄出來，絲絲縷縷在空氣中纏綿著，不肯散開。剛開始有些嗆人，但此時的許飛揚早巳沒有感覺。那間緊閉的臥室沒有開燈，但他知道爸爸并沒有睡著。

不開燈只是為了省電。

他們都在等待同一個人。那不是別人，正是爸爸的妻子，自己的親生母親。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傳來。然后是開門聲。是媽媽!許飛揚心里一驚，趕緊低下腦袋，做出一副認真刻苦地學習的姿勢。

那間臥室也傳來一個短暫的石沉大海般的聲音。像課本上一個黑色的感嘆號。

一陣清冷的酒氣破門而入。然后是一個跌跌撞撞的女人。許飛揚不由得一陣惡心。他擠出笑臉，趕緊迎上去，拉住女人的手，說媽媽回來啦?怎么回來得這么晚?一邊說一邊彎腰找出棉拖鞋，幫她換上，再扶她到沙發里坐下。

女人陷在沙發里，眼睛睜幾下閉幾下，不知道因為醉了酒，還是由于疲勞。

真是好兒子，這么用功。

女人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許飛揚總覺得那里面包涵著無邊的嘲諷，不覺心里發虛，仿佛已被她看出什么破綻。

媽媽，你等著，我去給你打洗臉水。

許飛揚打來半盆熱水，撈出毛巾擰擰，滿懷屈辱地為女人擦臉。擦完臉，再把水倒進另外一個盆，彎腰要為她洗腳。其間碰到茶幾上的那只水果刀，刀子哐啷一聲跌落在地。

女人擋住許飛揚的手?？纯此难劬?，說兒子，不用你了，媽媽自己來。說完脫去襪子，把腳放進盆里，伸手去洗。

女人的眼睛一直盯著兒子。周圍蕩漾著洗腳的聲音。許飛揚目光支支吾吾地游移于茶幾女人和洗腳盆之間，馬拉松一般。茶幾上攤開著他的課本作業本，下面還藏有一樣東西，是最新一期《故事會》。媽媽最喜歡看這個。昨天晚上一接到任務，他就打好了譜。今天放學路上買的。為了這個，他不得不省掉一頓早餐。

媽媽，這是最新的《故事會》，我特意給你買的。許飛揚的喉嚨輕微地咕隆著，說了一遍又一遍，卻一直被女人洗腳的嘩啦聲所覆蓋。開口求人，就是難。

三

幾雙皮鞋突然在許飛揚跟前停住。但他對它們的感受并不真切。最后驚醒他的是說話聲。聽到動靜，他才意識到那幾雙閃著亮光的黑東西是人。哦不對，是人腳下的皮鞋。

許飛揚仰頭朝上看。腦門兒上隨即擠出幾道溝溝坎坎。像爸爸的眼角。那分明是三個不同的人，但卻很像某一個人的模型。因為他們全都穿著筆挺的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襯衣黑領帶，顯得很輕靈。跟他們相比，臃腫的爸爸簡直就是農民工。

他們連說話的語氣都是驚人的相似，弄得許飛揚根本分不清楚，每句勸阻的話究竟出自何人之口。

你還是回去吧。有困難向公司反映。你們已經改制，一切都要按《公司法》的章程辦。

你們公司跟交委已經脫鉤，只是業務受交委指導。公司管理層人事變動交委都不插手，何況普通員工勞動合同的解聘續聘?

這樣的小事主任不可能具體干涉，即便管，也是叫你們公司處理。你不如回去找公司。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想見見馬主任。我的情況特殊。你們放心，我是講理的人，不會胡攪蠻纏。幾句話就行，耽誤不了領導多少時間。我知道領導們都忙。

你來見主任就見主任，干嗎還要帶孩子?不怕耽誤他學習?小學生的課程也緊得很。

沒事的。不要緊。

許飛揚跟爸爸臉朝一個方向，所以看不貝：他臉上的表情。但不用看，一切他都能想象得到。那些陪著小心的謙卑企求討好的笑，足以填平他臉上的所有褶子。弱者面對強者時最常見的表情。這讓他無比痛恨。怎么能這樣呢?這也叫人?連條狗都不如。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

許飛揚不由得一陣深深的恥辱與羞愧。鄙夷地翻個白眼，低下頭，又將臉扭向一旁。

四

那堵玻璃墻正沖著左邊一點的主樓梯和電梯。怎么看怎么覺得氣派。陽光從那里透過來，帶著奇怪的蛋黃色。這個顏色先讓許飛揚一陣反胃。煮雞蛋實在沒滋味。泥巴他沒吃過，估計也就是這樣吧。不像同學們，他們可以吃蛋黃派。電視上有個女明星給它做廣告，每天都神情嬌媚地說達利蛋黃派，你帶我也帶。每當此時，他都恨不得上前扇她兩個耳光。誰說你帶我也帶?只有你們帶；我就從來沒帶過。憑什么?!

陽光庇護的，是一塊空地。擺有兩張小玻璃桌，圍著幾把椅子。兩張桌子中間是一大盆鮮艷無比的花，許飛揚只能看到側邊的一點點花朵，摘不懂屬于哪個門類，內心充滿了遙遠的距離感。側對著他的那面墻是黃的，一塊類似黑板的東西襯托著那盆濃艷的花，上面寫了三行紅色的大字?？偣彩€。許飛揚全都認識。心為民想，利為民謀，權為民用。

許飛揚一下子想起了剛才有人提到的學習問題。本來打死他也不想來的。他丟不起這個人。但是爸爸向來說一不二。他的身體不可能比爸爸的巴掌更結實。更重要的是，今天改選班干部。留在教室也是丟人。不，是更加丟人。還不如出來。他們班六十四個學生，各種各樣的頭銜加起來，接近四十。班干部和隊干部。當然，坐在后面幾排的，絕大多數都不是。其中就包括他許飛揚。

剛進學校，許飛揚他們就填了一張表，詳細注明家庭背景。父親姓名，單位，職務；電話；母親姓名，單位，職務，電話。直到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老師解釋說，都是獨生子女，教育問題大家都很重視，這樣便于跟父母家長溝通。老師經常找同學們的家長談心交流，每天晚上都有車過來接老師。那些車都很漂亮，跟爸爸的車完全不一樣。

許飛揚的爸爸開一輛藍色的大頭車。上面總是落滿灰塵。像他腳下的皮鞋。

許飛揚剛開始擔心老師要找爸爸或者媽媽交流談心。去飯店吃一頓，大概要花很多錢，夠買很多很多的達利蛋黃派。但是后來，他又格外希望老師能找找自己的家長。不管怎么說；爸爸也開著車，擦干凈再來接老師，應該可以吧。但老師一直沒給他機會。他直接向班主任提出要求，班主任一愣，隨即慈祥地笑笑，摸摸他的腦袋，說許飛揚，你的表現老師很滿意。不需要特別跟你家長交代什么。

也是，許飛揚一直很懂事，成績也很好。盡管坐在最后一排，看黑板都得東躲西閃。沒辦法，前面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后來，他連續三天不交作業，結果班主任還是沒找他家長談心，只在他作業本上寫了兩行批語，專門給家長看的，家長看過后還得簽字。

那兩行批語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家里險些浪費了一只雞毛撣子。

不消說，都是爸爸干的。他惡狠狠地說叫你不聽話，叫你不懂事。你以為老子供你上學容易嗎，那都是錢，不是紙。你明白嗎?!

五

許飛揚突然聽到兩下敲門聲。聲音不大，動作很輕，但還是讓他心里一個激靈。

不用看，是爸爸。

里面沒有動靜，但對門的大辦公室里立即沖出兩個人來。許飛揚沒有抬頭。他沒興趣。

四只鞋尖將爸爸的那雙臟皮鞋包圍起來。

別敲門!主任辦公室里有客戶。正在談項目。別打擾他!

你就是要進去，也別敲門。摁那個門鈴，那是個遙控可視系統，主任能看見你。他要是方便見你，就會開的。

哦，是這樣啊。我知道了。好好好。爸爸的聲音很小心。

你還是走肥。主任談完項目，還得到市里開會。沒時間。

不要緊，我只跟他見一面，幾分鐘就行。

對面辦公室門敞開著，里面擺了好幾張辦公桌。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漂白了里面的人臉，恍恍惚惚的，總缺乏一種真切。正對面的那兩張辦公桌中間有一個扁圓狀的玻璃壇子，里面養著一只小烏龜。充足的陽光給了它錯覺，以為到了春天，于是探出頭來，不停地朝上爬，希望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它走出來的決心很大，努力而且頑強，但不到半道就會再度滑入下面的淺水里，因此越發顯得無奈與徒勞。許飛揚清楚地看見了烏龜落水的聲音。他無聲地笑笑，幸災樂禍地想活該。本來你就不該來。今天準保見不到那個什么破馬主任的面。就是能見到，也不管事。這世界強者通吃，弱者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你以為乞求能管用?做夢去吧。

兩雙皮鞋依次消失在門后。許飛揚眼里只剩下空曠透明的陽光，瀑布一樣流動著。他茫然地看著那水一般的陽光，突然產生了饑餓的感覺。其實早飯吃得挺飽。時間也剛過去沒多久。他抵御美味誘惑似地扭轉頭，朝走廊深處看去。眼前頓時一片漆黑。老半天之后，才看清物體的形狀。旁邊一扇門無聲地打開，一個提著公文包的矮胖男人隨即進入視野。這人沒有特點，只有西裝革履。他朝這邊看看，跟許飛揚的眼神一碰頭，就趕緊滑過去，然后扭頭大步流星地朝走廊盡頭走去。不幾步再一拐彎，隨即遁入白墻之后，電腦特技一般。

原來，里面還有樓梯。

一雙皮鞋緊接著從正對面的辦公室里出來，從許飛揚跟前匆匆而過。半空中懸著的公文包一晃一晃的。

這個公文包比剛才那個要小。

許飛揚無聊地扭轉頭，目光越過爸爸，朝那一大片玻璃看去。大約有風吹進窗戶，花搖晃了幾下，讓那片陽光顯得更加誘人。鋁合金邊框上亮光一閃，如同一把刀子，將他記憶的皮膚流暢地切開。

六

許飛揚不知道應該如何把那本《故事會》從作業本下面翻出來。像一個知道把戲開演之前就被人看穿的騙子。是女人給他解的圍。也是，這戲每月定期上演，她早巳駕輕就熟。

兒子，你有事吧?說吧，他又要多少錢?

屈辱潮水一般淹沒許飛揚的心。他眼睛盯在洗腳盆上，直想吐。定定神，挪開作業本，拿起《故事會》，什么都沒說，徑直遞給女人。

女人接過來并不看內容，捋著邊翻開，找到夾在其中的一張紙。上面寫了幾行數，還有字。還銀行購房貸款多少錢，父母生病吃藥多少錢，喝誰的喜酒多少錢，兒子的營養費多少錢。等等等等。

女人掃了一眼，朝那間關著門的黑暗臥室瞪一眼，憤怒地說他的工資呢?這么多，他以為我能印鈔票?

許飛揚表情冷漠地挪過眼神，俯身拾起那把水果刀。他使勁捏著刀把兒，如同擰毛巾，一下子就捏出了汗。

女人長嘆一聲，說好吧。兒子，看你的面子，我再給他當一回銀行。說著話掏出一疊票子塞進許飛揚的褲兜，順勢抱了抱他。

許飛揚身體僵直著，像一塊冰。水果刀還在手里，從某個角度看去，會發出寒光。

那天晚上，女人又睡在兒子床上。她不大回家，回來不是睡客廳的沙發，就是跟兒子睡。許飛揚早巳忘記他們兩個一起睡的情形，更別說全家人睡同一張床。關于家庭的記憶，都是激烈然而無聲的打斗，默片一般。直到最后傳出哭聲。

許飛揚對媽媽的最后印象，就是那天晚上床太擠，很不舒服。從那以后，女人再沒回來過。奶奶說，她跟父親離了婚。他成了沒娘的孩子。但許飛揚根本沒當回事。父親也好母親也罷，對他來說都意味著仇恨。既然沒本事養好孩子，干嗎要生?他現在活得窩窩囊囊不爽氣，都是他們倆的責任。尤其是爸爸。那也叫男

在家是英雄，出門是狗熊。其實在家也算不上英雄，否則還用他作兒子的每月都拿早點錢去買《故事會》?

七

許飛揚知道自己的屁股還在，但卻找不到它的確切位置。時間越長，越感覺出走廊里的陰冷。他起身活動活動胳膊腿兒，然后朝那一大塊玻璃走去。

爸爸低聲怒喝道，回來!你干嗎去?!

許飛揚并不回頭，只硬邦邦地朝身后扔了三個字。

上廁所!

來到大玻璃前的那塊空地，許飛揚不覺慢下腳步。花兒看來剛剛澆過不久，花瓣上的水珠兒隱約可見。他貪婪地呼吸著帶有陽光味道的蛋黃色的空氣，真想融化在其中。完事從廁所出來，再從這里經過時，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對面的那塊牌匾，發現上面的字自己也學過。就是意思不太明白。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紅色的字體沐浴在蛋黃色的陽光里，顯得格外醒目。

許飛揚戀戀不舍地離開那片蛋黃色的陽光，再回到門前坐下。他終于找到了屁股。

陽光隔出兩個世界。小烏龜對面的那個女人伸個漫長的懶腰，右手捂著張開的嘴巴，朝老板椅上倒去。許飛揚清楚地看到了長長的一串哈欠聲。花朵上的水珠一般閃光。女人站起來，走向窗戶。突然，她發現了一只蒼蠅。蒼蠅趴在玻璃上，一動不動。女人輕手輕腳地找來蒼蠅拍湊過去，卻不打，只趕了趕。蒼蠅完成一個短暫的航程，落到小烏龜的牢房頂上，女人就接著再去騷擾。追蒼蠅的過程中她轉過臉來，只見上面開滿笑容。她一定還在說著什么，但許飛揚一個字也聽不見。他腦海里對這事的印象，都是電影電視中無聲的慢鏡頭，綿長而富有涵義，他說不出具體內容來的深刻涵義。

女人跟蒼蠅游戲一陣，漸漸沒了興致。再伸個懶腰捂捂嘴巴，回到辦公桌前，拿起茶杯倒點水，然后回到座位上，繼續看那疊色彩斑斕的報紙。

女人茶杯上披著一層淡淡的彩色。許飛揚看看茶杯，喉嚨不覺咕隆了一下。于是趕緊扭轉頭。結果這個姿勢的輕微轉換，就帶來了新發現。是那只蒼蠅。天下的蒼蠅大約都一樣，這只未必就是剛才被女人折磨逗樂老半天的那個倒霉蛋，但許飛揚卻愿意認定，這就是它。

蒼蠅趴在門框下部，高度比許飛揚的眼睛略低。依然沐浴在陽光下。那片陽光雖然很小，但對它來說已經足夠。

蒼蠅趴在那兒一動不動?，F在不比夏天，它的生命力非常脆弱，隨時都有可能咽氣，因此只得將動作削減到最低程度，能不動就不動。陽光穿透它的翅膀，帶著一絲亮色。許飛揚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這么專心地觀察過一只蒼蠅。一，二，三，四，五，六。仔細數數，發現它一共六條腿。哦不對，前面那兩根，應該是觸須。它確實非常瘦弱，淺色的腹部扁平，幾近透明，怎么找都找不到油水的影子。還有那些本來應該是黑色的胳膊腿兒與觸須，現在也被陽光輕易地刺穿，像老人頭上的根根白發，只是最中間還殘存一絲黑底。陽光為它們鑲了厚厚一層金邊，細筆勾勒出一條條彩色的細棍兒。

許飛揚滿懷憐憫地看著那只蒼蠅，不覺一陣莫名的傷感。堅硬如冰的心忽然有了融化的感覺。他慢慢伸出手，想輕輕撫摩一下它的翅膀和胳膊腿兒，但半道上又縮了回來。不能打擾它。它其實只需要很少很少的一點點陽光。既然已經得到，何必苦苦追討?，F在它最想的，是安靜。還是成全它吧。

蒼蠅突然從許飛揚視線的跑道上起飛。他也感覺到了空氣的流動。又是一雙皮鞋。女人的高跟鞋。

領著孩子到那里坐吧。那兒有椅子，還有水。天冷，地下多涼啊。孩子還小。

許飛揚心里一動。這主意聽上去不錯。反正也能看到這扇門，還不至于像看門狗。

不要緊。謝謝。謝謝啊。

女人端著兩紙杯水。許飛揚雖然很渴，但卻不肯伸手去接。他拒絕一切善意的幫助。他不想讓他們得到良心上的安慰。現在他早巳沒了屈辱與羞恥的感覺。反正這里不是學校，誰也不認識誰。

他心里只有仇恨。

許飛揚挑釁地看著女人的眼睛，就是不接杯子。爸爸趕緊把杯子接過來擱到地上。

你別這里傻等了吧。你怎么知道主任在里面?也許他根本就沒來，他那么忙，經常不在。

啊?不可能吧。我一上班就在這里，沒見主任出去啊。

我只是猜測。你別當回事。女人撂下這句話，逃一般匆匆離去。

許飛揚心里一動。但是蒼蠅的再度出現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這回它的著陸地點是地板，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帶著花紋的大理石地板。它趴在哪兒，翅膀微微抖動，像一個冷得發抖的棄嬰。

蒼蠅趴在陽光邊上。再過去一點點，就是陰暗與寒冷。流動在陰陽交界處的光線，給人以渾圓的奇怪感覺。還有點柔軟。

八

許飛揚感覺到了爸爸的不安。左走兩步右走兩步，一刻不停。

還好，他沒有驚動蒼蠅。許飛揚的擔心慢慢放松下來?；钤摗＝心銇韥G人現眼。你以為你窮，你困難，就能讓他們發善心?等著吧你!

隱約聽到門鈴聲。樂曲很熟悉，但許飛揚叫不出名字，只覺得很好聽。整段的樂曲演奏完畢，就沉寂一下來，再沒有任何動靜。

敲門聲接著又響起來。伴隨著爸爸焦急的叫喊。馬主任，馬主任，馬主任!

爸爸的動靜越來越大。即便這樣，許飛揚還是能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它們的節奏很快，如同一陣鼓點。他習慣地看著地面，總共有五六只皮鞋的樣子。

這些皮鞋跟以往的不同。它們不再閃著亮光。它們跟爸爸的那樣，表面滿是褶皺與灰塵。

你安靜點。馬主任不在，他在市里開會!

你們騙人!你們憑什么騙人?我一早起就等在門口，你們難道沒長眼睛?

別砸別砸!別把門砸壞了。冷靜點，那里有椅子，你到那里休息一下吧。

一堆骯臟的皮鞋糾纏在一起。它們離蒼蠅越來越近。許飛揚想揮手把蒼蠅攆走，避開眼前的危險，但卻沒有力氣。仿佛胳膊不是他的，他的大腦指揮不動。

許飛揚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響聲悠長，帶著長長的拖腔。嚓——

蒼蠅隨即消失在某一只皮鞋下面。它原來的停泊地空無一物，沒有半點東西遺留下來，仿佛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許飛揚抬頭看看，那人一身警察的打扮。肩膀上扛著兩條杠，像班干部或者隊干部的袖標，顯得很帥氣。許飛揚多想也在自己胳膊上別一個啊?？墒?。

許飛揚高喊道蒼蠅!你踩死了我的蒼蠅!但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世界在那一刻全部變成了聾子。

九

皮鞋們朝那大片陽光挪去。許飛揚緊緊跟在后邊。他似乎還抱著某種期望，希望一低頭，發現蒼蠅從鞋底下冒出來，然后振翅朝陽光飛去。但是沒有。一直沒有。

爸爸和那幾個警察模樣的人廝纏在一起，嘴里都在喊著什么。但具體喊的什么，許飛揚一個字都沒聽見。他耳邊只有那陣悠長的帶著拖腔的聲音。除此之外，他自己也成了聾子。

許飛揚仿佛看到某只鞋底翻過來，露出一個扁平的紙一般的黑色印記。他喊道你們打吧，使勁打吧，打死才好呢。都不是東西。可令他吃驚的是，他再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只能感覺到，自己瘋子一般古怪地笑著，周圍滿是看熱鬧的人群。

糾纏在一起的幾個人體離玻璃窗越來越近。陽光在他們臉上鍍了厚厚一層膜，徹底遮去上面的表情。那種袖標一樣的東西在陽光中劃一道弧線，在花和牌匾的背景下，悠悠落地。這個景象給許飛揚帶來了強烈的快感。他感受到了今天，不，是很長時間以來從未感受過的興奮與激動。他迫切地想投身進去，參與并且親自感受一下那種忘我的轟轟烈烈與酣暢淋漓。

忽然，爸爸臉上出現了彩色。確切地說，是紅色。先是一個點，然后出現一條細線。一種尖銳的疼痛感突然從心底泛起，許飛揚仿佛又看到了扁平的紙一般的蒼蠅。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到了爸爸身后。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試圖像接不慎墜落的寵物那樣，將他接住。

許飛揚的手跟爸爸的手掌倉促地碰了一下，然后迅速分開。爸爸匆忙擠出來的那幾個字震動了他的耳膜，讓他重新感受到了聽力。

你讓開!

那匆促的亮光一閃的接觸，以及突然恢復的聽力，讓許飛揚回到了爸爸用壞雞毛撣子的那個夜晚。那天夜里，他突然從夢中驚醒。原來是爸爸在給他把尿。爸爸粗糙的手掌小心地握住他的兩條腿，身子盡量不觸到他的屁股蛋。

爸爸還吹了口哨。

那不是口哨。是小時候，爸爸給他把尿時經常發出的那種無意義但還算悅耳的聲音。噓——。

這是爸爸最后一次給他把尿。也是時隔多年之后，爸爸頭一次給他把尿。， 巨大的慣性使許飛揚和爸爸直挺挺地朝后倒去。他真切地感覺到，身體像一把尖刀，將那塊完整氣派的玻璃切成一個個鋒利的刀片，刀片們再順勢將陽光劃碎。陽關的碎片朝四面八方飛去，過年的禮花一般，真是漂亮呀。

許飛揚左腳上的那只鞋留在爸爸手中，其余部分都完好無損地穿過陽光的碎片，投入完整的海洋一般的陽光之中。

遠遠看去，這座雄偉壯觀的大樓前出現了一片葉子，輕飄飄地朝下落。風越來越大，但許飛揚感覺不到冷。他腦海里的全部印象，都是那只在鞋底下消失的蒼蠅。他想，也許它也成了碎片吧。像剛才的陽光那樣。

許飛揚清脆地著了陸。彈了一下，然后徹底靜止。從上面看去，地上多了件彩色的東西。綠色，白色，與紅色。陽光靜靜地照耀著它，不時幻化出更加斑斕的色彩，流動著一種堅硬而且寒冷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