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是顧小紅的藝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的人不多,尤其那些以取樂為目的的男人們。就是妮娜自己也幾乎要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她很喜歡現在的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就像是她的臉,擦滿了脂粉,香氣四溢,魅力四射。男人們喜歡,自己也覺得美。所以當有人在電話里叫她顧小紅時,妮娜還以為是那人打錯了電話呢。
打來電話的是她的妹妹顧小麗。妮娜不用想,也知道妹妹現在正站在大街上的公用電話旁,電話里傳來十分嘈雜的聲音。電話里的顧小麗抽泣著。她央求姐姐一定要回家看看。她說,媽媽滿大街地跑,像一個瘋子,再這樣下去她真的害怕媽媽出什么事。顧小麗還補充道:“我的話她根本聽不進去。在這個世界上,媽媽除了我,就你一個親人了。你可不能不管她。”開始妮娜并沒有把妹妹的話放在心上。她和那個貧寒的家已經有五年沒有任何瓜葛了。她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所有和那個家庭有關的事情都讓她感到了恥辱。她痛恨那個一貧如洗的家,只要一閑下來,她腦子里就會閃現出媽媽那張怒目而視的臉。是媽媽把她趕出那個她早已厭倦的家的。這正合她的心意。媽媽的絕情讓她有了充分離開的理由。而想到媽媽多少會讓她心情郁悶一些,所以五年來她從來不讓自己閑下來。她拼命地從男人們那里掙錢。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過了年就是她的本命年,她想在自己的本命年里結束自己的皮肉生涯,找一個男人成一個家。過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實際上在她的視線中,已經有一個男人出現了。
妹妹的電話一遍遍地打過來,好像永遠停止不下來的哭泣讓她有些心煩意亂。她又不能把手機關掉,年根之時,正是生意旺季,她可不想給自己留下什么遺憾。可是她不能阻止妹妹顧小麗一遍遍地打來電話。她只要一聽是妹妹的聲音就把手機掛斷。她不是不想去看看媽媽,只是,一想到媽媽當初那張絕情的臉她就感到了一陣寒意。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媽媽憤怒的臉。她本以為這會讓顧小麗知難而退的。有一整天她都沒有接到妹妹的電話,她以為顧小麗真的打消了再來找她的念頭。可是當那天將要結束的時候,時間在向終點沖刺。她租住的房子門劇烈地響起來。響聲嚇壞了嫖客,他還以為是公安局的。妮娜推開抖成一團的男人去開門,她首先看到了一道光。隨后才看清發出那道光的是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她還以為是搶劫的,便想立即關門。可是門已經關不上了。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姐姐,是我。”
站在門外手拿水果刀的是妹妹顧小麗。她說完那句話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細細的脖子上。湊著樓道里暗淡的光,妮娜看到妹妹的那張臉十分恐怖。
妹妹以死來要挾她。妮娜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躲避了。她把嫖客打發走,然后跟著妹妹往樓下走。妹妹是個瘸腿,下樓就顯得很艱難。妹妹的雙腳敲擊地面的聲音一輕一重,她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在妮娜面前晃蕩著。妮娜想伸手去扶一下顧小麗。可是妹妹揮手把她的手擋開了。妹妹的手很重。妮娜覺得被她擋了一下的胳膊酸疼酸疼的。
下了樓,妮娜攔了一輛出租車,夜深人靜的,離她們家還很遠,她上了車卻沒見妹妹顧小麗的身影。她搖下窗玻璃,探頭向外望去。顧小麗正在便道上一瘸一拐地走著。她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便道上。妮娜大聲喊著:“顧小麗,顧小麗。”
顧小麗卻沒有搭理她,繼續向前走著。妮娜示意司機向前開一點。車慢慢地靠近了顧小麗。妮娜喊道:“小麗,快點上車。這么晚了,離家還那么遠。” 顧小麗回頭說:“你的錢不干凈,我不坐你的車。要不是為了媽媽,我寧愿一輩子都不見你。”
妹妹的話讓妮娜傷心不已。雖然這樣的傷心已經讓她感到陌生了,可是妹妹的話還是能讓她想到五年前她和媽媽及妹妹之間的沖突。她愣了半天,再向外看時,妹妹的身影已經遠遠地落在了后面。在昏暗的路燈光下,妹妹走路的樣子像是螞蚱。
司機問;“小姐要去哪兒。”
妮娜想了想,她不能就這樣回家。她這么晚回家—定能把媽媽氣死。可是一下子空閑下來的時間讓她感到了煩躁不安。她隨口說:“去你那里。”
司機張口結舌道:“去我那里干什么?”
妮娜反問道:“你說這么晚你帶一個漂亮女人回家干什么,總不能去給你擦玻璃吧。”
司機說:“我今天晚上還沒有掙到錢……”
妮娜打斷他說:“你不就是心疼錢嗎?我給你。”
妮娜跟那個不知名的司機消磨掉了后半夜。天才蒙蒙亮,妮娜就坐著那輛出租車來到了她們家的樓下。她打發走司機,站在路邊,點著煙猛抽了幾口;她看到馬路上人跡稀少。掃馬路的大嬸快下班了。她站在路邊覺得寒風分外的涼。便裹緊了皮大衣。她想,也許她來得太早,媽媽和妹妹還沒有起床。她不經意地向她熟悉的那棟破敗的樓望去。就是這么一瞥,她的心猛地一縮,那個從樓道里匆匆走出來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五年來,她只是遠遠地看到過媽媽的身影。現在,她也是站在遠處看到了媽媽。媽媽沒有戴頭巾,她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飄舞著,顯得十分凌亂,這么早媽媽要去干什么?妮娜沒有冒然地走上前去和媽媽打招呼,畢竟,她們已經不在一起有五年的時間了。五年可以讓人忘掉一切。可是現在,和媽媽只有幾米遠的妮娜卻突然地有一些莫名的惆悵。再看媽媽時,媽媽已經走了很遠。而妹妹顧小麗的頭從樓道口探出來,猶豫著走了出來。妮娜踩滅了煙頭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小麗”,顧小麗一臉的疲憊。年紀輕輕的穿得灰灰的,褲腳上落滿了泥土,給人一種頹喪的感覺。顧小麗瞟了她一眼,不滿地說:“我還以為你昨天晚上會回來呢,我一直睜著眼看著天花板,可是我等了一夜也沒有聽到敲門聲。”
妮娜沒去作任何解釋。她跟在顧小麗身旁。顧小麗遠遠地跟在媽媽的身后。顧小麗說:“不能讓她知道,她一定會大發脾氣的。”
她們一邊悄悄地跟在媽媽的身后,顧小麗一邊給她講媽媽的事。
如果不是因為一張糧票,媽媽現在正忙著準備年貨呢。事情的起因都是因為那張倒霉的糧票。顧小麗所說的糧票其實是發給特困居民的一張票據,白色的,上面還蓋著區政府的紅章,這是年關到來之際區政府發給特困戶的,憑票可以在指定的地點領到一袋大米,一袋面和一桶油。那張票讓媽媽著實高興了幾天。她可以用節省下來的錢去買點別的年貨。畢竟,沒有工作的顧小麗,顧小麗下崗的丈夫,顧小麗兩歲的女兒都跟著老太太一起生活。媽媽甚至已經計算好了過年要買的東西。她還特別給女兒許諾,要給外孫女買一個好看的布娃娃。可是媽媽的計劃在某一天的傍晚突然打亂了。打亂媽媽計劃的是那張票。媽媽從菜市場回到家,突然想起明天要到指定的糧店領回米面油。她剛把菜放到廚房里就去掏自己的口袋。可是她的口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媽媽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顧小麗邊說邊掉眼淚:“我們的生活就是從那一刻起亂了套。媽媽不相信她能把那張票弄丟。她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那張票。然后她開始瘋狂地去到她曾經去過的地方找那張票。你不知道,這兩年,媽媽添了許多病,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頸椎病。我是真的害怕她會在尋找糧票的路上倒下去。我和林剛都勸她不要找了。可是她不聽。你看,每天一大早,她就出去找了。”
妮娜側臉看著妹妹的眼淚,覺得心里堵了點什么東西似的。那些和窮困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而五年來所有努力似乎在那一刻煙消云散了。想要忘掉與生俱來的東西并不是很容易。她有些氣惱地說:“你怎么這么傻,到糧店把那些米面油買回來,告訴媽媽是你領回來的不就解決了。”她看著妹妹一臉無辜的樣子,真想像以前那樣打她兩巴掌。
妹妹看都不看她。顧小麗的眼睛死盯著在路邊晃蕩的媽媽憔悴的身影。她說:“你對我說話客氣點好嗎。你不想想,這幾年你為這個家做過什么。我又不是個傻瓜,我自然能想到。可是當我對林剛說起我的打算時,林剛不吭聲。他不吭聲就說明他不同意。再者說,我們家過年不一定非要那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我們家還有。我們餓不著。”
妮娜啞口無言了。妹妹的話有道理。在這個家里她確實沒有太多說話的權利,以前在家時只記得和媽媽有無數次的爭吵,離開后她真的沒有再踏進那個家半步,更別說為那個家帶來點什么。她也能理解妹妹顧小麗。因為殘疾,妹妹一直沒有工作,連男人都不好找。好不容易有一個男人照顧她,妹妹可以容忍男人的一切。包括他對這件事的沉默。
一個寒冷冬季的城市街道,對于妮娜來說有些零亂而蕭條,而對于執著的媽媽來說,妮娜不知道意味著什么。冬天似乎并不存在于急急行走的媽媽心中,媽媽在風中飛舞的白發,以及她趔趄的腳步,都和那個季節不相稱。妮娜知道,像媽媽這么大歲數的老人現在都在溫暖的家里享受天倫之樂呢。妮娜沒有再想下去。她想趕快了結此事,抓緊時間去掙錢,然后和那個男人結婚。
實際上整個上午媽媽都在低著頭尋找。媽媽止過的地方讓妮娜都覺得莫名其妙。她不相信媽媽會去過那里。妮娜轉頭看看妹妹灰灰的臉。她沒有問妹妹累不累,反正她的腿已經覺得像灌了鉛。她突然停下腳步說:“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你說媽媽還要走多久,她難道不想吃午飯嗎?”
妹妹漠然地說:“這些問題對媽媽毫無意義。我叫你來也不是讓你來陪著我跟蹤媽媽的。我是讓你來想辦法阻止媽媽的。”
顧小麗的一句話提醒了妮娜,她突然拉住妹妹的手,另一只手從兜里拿出點錢,“你用這些錢給媽媽和你買點吃的。我去想辦法弄米面和油。”
顧小麗停下來,眼睛盯著那些錢。好像那些錢上有一堆蒼蠅讓她感到惡心,她說:“我不想再傷你的自尊。收起它來吧。媽媽和我,都不會花你的錢。”妹妹蒼白的臉上居然有一絲自豪的微笑。就是那絲微笑使妮娜感到了寒風鉆進了她心里。但隨即她就平靜了許多。她既然走上這條路就沒有后悔過,現在,妹妹的一句話也不能動搖她的信心。她看著妹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遠了,才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上去以后她交給那個司機一百塊錢,對司機說:“你替我給那兩個人買點吃的送給她們。”她在車里指給司機認清了媽媽和妹妹,然后她在一個她們誰也看不到的地方下了車。她不知道媽媽和妹妹會不會吃她送的午餐,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司機會不會拿了錢跑掉。她的心里好像不那么堵了。
妮娜又攔了一輛車去了菜市場。她在那里買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然后回了家。她敲著自己家的門,覺得那個門像是石頭一樣硬。門開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臉憂郁地露出來。她知道這個瘦瘦的男人是她的妹夫林剛。可是林剛并不認識她。妮娜說:“這是不是顧小麗家?”
林剛手里拿著一個電視遙控器,懷疑地看著她點點頭。屋子里不時傳來孩子響亮的哭聲,林剛卻無動于衷。
妮娜說:“你媽媽丟的票讓我撿到了,我現在把米面和油領回來了,就在樓下,你去把它們搬上來吧。”
林剛聽到這個臉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他把那些東西搬上來。妮娜一直站在門口看著他一趟趟地搬東西。她沒有進去。她害怕走進去再體驗一下那個家的氣氛。搬完后林剛的臉上還掛著白白的面粉。他站在門口說:“我覺得你像一個人,你像是小麗的姐姐顧小紅。”
妮娜沒理睬他,轉身向樓下走。孩子的哭聲仍然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她走到了樓下,林剛也跟了下來,林剛在她身后說:“我想問問,你一晚上多少錢?”
妮娜伸手就給了林剛一個大嘴巴,“我警告你,你要是欺負我妹妹,我讓你沒有好下場。另外,不要告訴媽媽我來過。”她懶得去看林剛的嘴臉,緊走幾步上了出租車。
五年后短暫的與家庭的重逢使妮娜產生了深深的危機感,那危機感壓迫著她,她給那個男人打電話。她迫切地想要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叫黃繼承。是區政府的一個職員。妮娜一年前認識他時黃繼承正處在人生的最低潮,工作不順利,老婆也跟著別人跑了,老婆留下的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喪生。那個意外發生在一個建筑工地。心情不好的黃繼承沒有心思去管孩子,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跑到了那個建筑工地。孩子被從高空掉下來的一塊磚給砸死了。妮娜是晚上在街上溜達時遇到黃繼承的。他對妮娜說,他害怕孩子的媽媽回來向他要孩子。他在妮娜的懷里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正是男人的哭泣讓妮娜陡然動了心。一年來,妮娜只要有時間就去黃繼承那里。她給了黃繼承無盡的關懷和溫暖,更重要的她是在考察這個男人是不是可以成為她托付終生的對象。事實很讓妮娜感到寬慰。黃繼承老實而誠懇,而且有一些羞澀。一個受傷、脆弱、害羞的男人是讓人放心的。
妮娜給黃繼承打電話時他正在學車。是妮娜出錢讓他去學車的。她打算用自己這幾年掙的錢買一套房子,買一部車,然后開著車到處去旅游。黃繼承的手機也是妮娜買的。手機里黃繼承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倦怠。妮娜想,他也許是學車學累了。妮娜對他說:“我要和你結婚,馬上。”
接下來的一天妮娜開始準備她的婚禮。黃繼承已經答應和她結婚,黃繼承沒有對她的身份提任何異議。這也是讓妮娜下決心投靠這個男人的原因之一。妮娜謝絕了幾個老客戶的邀請,她告訴他們,以后不要再找她了,她甚至想到了要換一個新的手機號碼,作為和舊生活告別的開始。她正在看一處房子時接到了妹妹的電話。妹妹一上來就指責她:“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媽媽哭鬧了一晚上,非要我們把你送來的東西扔出去。”
“你扔了?”妮娜問。她不想去怪罪林剛。
“扔了。”顧小麗說,“我們要是不扔,媽媽說不定會哭瞎了眼。我們還把你半路上讓人送的吃的也一樣扔了。” 妮娜傷心地說:“那你還找我干什么?” 顧小麗說:“我要是還有其它任何一個辦法都不會找你。這幾年媽媽心情一直都不好。這是爸爸去世后媽媽心情最糟糕的幾年。你想想看,這不是因為我們家里窮。有那么多人需要媽媽操心,而是因為你。”
妮娜說:“為什么是我,媽媽早就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你說得倒輕松,”顧小麗說,“雖然媽媽嘴上說得那么狠,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是很痛苦的。她一直在想著你,惦記著你。我想,現在只有你來給媽媽認個錯,她才能不那么固執地去找那張票。你說話呀,你為什么不說話。”
妮娜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濕潤,這是五年來她頭一次掉眼淚。頓了一會兒她才說:“我來想辦法吧。我一定要給媽媽認個錯。因為我已經不想干了。在這之前,我要給媽媽找到一張糧票。”
糧票是由居委會下發到特困戶手中的。妮娜去找居委會的主任王寒鎖。王寒鎖是看著妮娜長大的。可是現在當妮娜面對他時王寒鎖卻沒有認出妮娜。他問:“你媽媽是誰?”
待妮娜說出了媽媽的名字時,王主任看看她涂滿脂粉的臉說:“你是小紅呀。你要是不說我還真的認不出你。別怪你媽媽不認你。你看看你這樣。跟以前一點也不一樣了。”
妮娜不愿意聽他的羅嗦,便搶著說了她來的意思。王寒鎖皺著眉頭說:“怪不得我每天都看見她在大街上亂轉呢,我還以為她是去撿白菜葉子呢。”
可是王寒鎖給出的答案非常令妮娜失望,他手中的票都是按著人頭發下去的,不多也不會少一張。但是妮娜從他那里得到了那些領到糧票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從王寒鎖家出來,妮娜手里拿著一張紙巾。那上面寫著她要去找的人。她按著上面的提示,一家家地找下來,卻一無所獲。和她媽家一樣的是那些人家同樣地窮困潦倒,不一樣的是他們都急著把政府的救濟領回了家。從最后一家出來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妮娜看看手里的紙巾,白色的紙巾現在是灰色的。那上面她的口紅印跡也若隱若現。她隨手把那張紙巾扔進了暮色之中。一時她失去了目標,有點無所適從,她抬頭看看,原來自己此時離媽媽家不遠了。寒風仍然沒有停歇,她想,媽媽還在大街上尋找嗎?跟著自己的思想,妮娜來到了媽媽家樓下,她看到從樓梯口鉆出來一個人,那個人肩扛著高高的東西,手中還提著一桶什么。那人由于走得慌張,撞到了妮娜的身上。肩上的東西掉到了地上。那人剛要開口罵人,一看到是她便笑了,“你來干什么?”
那個人正是林剛,掉到地上的是兩個滿滿的面袋,而他手里拎著一桶油。妮娜想,這不是她昨天買的東西嗎?妹妹說是扔掉了。她有些厭惡林剛,只是問他:“媽媽回來沒有廣
林剛說:“還沒有,不過很快就回來了,天都黑了,即使是丟一頭大象她都看不清了。”說完,林剛拾起掉到地上的兩袋米面,繞過妮娜走到一輛自行車旁,他把那些東西放到自行車上,連招呼都沒有和妮娜打便急匆匆地消失在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中了。
妮娜沒有上樓,她仍然對于那個家有一絲的恐懼。她隱身于黑暗中,就像是沙粒隱于沙漠中。那個夜晚是她五年來最近距離地感受到媽媽的呼吸。她看到了媽媽和她擦肩而過,媽媽低著頭,沒有看到她。媽媽似乎還在頑固地想從地上發現她的糧票。媽媽的呼吸甚至比寒風還尖厲。讓妮娜有些搖搖欲墜。她在心里喊了一聲媽媽,可是她嘴—亡卻沒有出聲。她的心里已經原諒了媽媽以前對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她無法表達出來。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媽媽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凍僵了。隨后她并沒有讓妹妹也輕松地逃脫她的視線,她緊緊地抓住了顧小麗的胳膊。顧小麗疼得低低地叫了兩聲。妮娜問她:“媽媽怎么樣?她還能堅持多久?”
顧小麗不滿地說:“你不會自己問她。”妮娜愣住了。
當妮娜在那條黑乎乎的胡同里鉆來鉆去時,她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她的腦子里搖晃著兩個人的臉,一張是黃繼承,一張是媽媽。黃繼承的臉比較清晰,而媽媽的臉卻有些模糊不清。不管怎樣,他們都讓她隱隱約約看到了希望。
在胡同里的穿行引領她來到了糧店的老板身邊。特困戶們都是從他那里得到政府的關懷的。老板家里燈火通明,一屋子的人正在打麻將。老板從麻將桌上下來,眼睛鼓鼓的,臉上油光光的,樣子極其畏縮,一點也不像給人們帶來溫暖的人。老板嘴里叼著煙,斜著眼睛看妮娜。他還用扁扁酌鼻子使勁嗅了嗅,說道:“真香。今天油已經領完了,你明天再來吧。”
妮娜說:“我不是來領東西的。我是想請你給我一張票。”
那時他們站在打麻將的屋外,屋子里的嘈雜聲不斷地傳出來。老板說:“票不是我發的,你去找區民政局,陳同。票都在他手里。”
妮娜推開濃重的煙霧,“你手里不是也有票嗎?”
老板嘿嘿地笑了,“那倒是,我要用這些票去跟陳同換錢呢。”
妮娜說:“我只要一張票。你要多少錢都行。”
老板端詳著妮娜涂滿脂粉的臉和她的身材,“我不要你的錢。我知道,你要票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問你。今天晚上手氣太差,這么點工夫輸進去兩千塊。我有個主意。你替我換換手氣,我保證給你票。”
“要是我也輸了呢?”妮娜問。
老板說:“那只能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妮娜抬腳就要往屋里走。老板伸手攔住了她,盯著她說:“你不能就這樣進去。你得打扮打扮,你得讓那些老爺們分心。那樣才能贏錢。”
妮娜說:“這個容易,我一點也不陌生。”說著話她脫下了外邊的大衣,露出里面緊身的火紅色羊絨衫。羊絨衫不僅顏色鮮亮,而且十分小巧,像是皮膚貼在妮娜身上。盡可能地露出脖子、一小塊白白的胸脯,細細的胳膊和妖嬈的腰,尤其那一線著有若無的嫩嫩的腰讓老板看了直發呆。于是他大聲沖屋里喊道:“讓一讓,讓—讓,我表妹來替我摸一把。”
那天晚上妮娜在那間低矮的屋子里奮戰了一整夜。忍受了無盡的目光的撫摸和煙熏。一夜下來,她覺得像是連續和一百個男人睡了覺。老板一直坐在她的旁邊,老板的眼睛直到天亮也一直鼓得像是條金魚,他看著妮娜面前小山一樣的錢眉開眼笑。所以當妮娜最后提出她的要求時,老板爽快地說:“你去拿吧,就在那個箱子里,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妮娜從椅子上拔出身來,覺得身子有千鈞重。頭暈眼花。她踉踉蹌蹌地走到老板手指的地方,果然地上放著一個紙箱子,紙箱子里的票亂七八糟、臟兮兮的。她的手伸向箱子里時,明顯感到了老板的目光始終盯在她的手上。她只拿了一張票,再多拿一張也是毫無意義的。她只是看著那一箱子臟臟的票有點遲疑,她無法把媽媽的執著與眼前的這些隨意扔放而且油漬麻花的票聯系在一起。她手里拿著那張票向外走時,覺得手上沉甸甸的。 老板在她后邊喊道:“歡迎你再來。”
其實事情的發展并不在妮娜的掌握之中。從一開始她就是被牽著走的。
那張妮娜千幸萬苦得到的糧票并沒有使媽媽停止在城市街道里的尋找。她的尋找更加地瘋狂。當顧小麗欣喜地把那張票拿到媽媽面前時,“媽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顧小麗說,“可是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你知道什么叫轉瞬即逝嗎,你當然不知道,你沒有看到媽媽的眼睛。你不會知道的。”顧小麗說,媽媽眼睛里的光亮持續的時間還不足一秒鐘,她的眼睛里重新恢復了昏暗。媽媽說,那不是發給她的那張票,發給她的那張票上寫著媽媽的名字,那上面的字媽媽看了至少有一百遍,所以媽媽閉著眼都能背寫出那上邊的字是怎么寫的。媽媽對妹妹說還是把心思用在孩子身上,不要讓她天天地哭鬧。妹妹說這一切時臉上寫滿了凄楚,她覺得比她小六歲的妹妹好像比自己還要老。妹妹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一個女人的光彩。
妮娜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圈套之中,那個圈套有點苦澀,還有些甜蜜,她只能在那里面越陷越深。
她的下一個目標是老板所說的區政府民政局的陳同。發給特困戶的票都是從他那里出來的,那上面的字也是他寫的。當妮娜站在這個叫陳同的面前時,她身邊還有黃繼承。黃繼承正在忙著籌備他們的婚禮,所以他的臉上閃爍著幸福的光彩。陳同和黃繼承在一個區里工作,但兩人平時交往并不多。妮娜沒有說太多的話,都是黃繼承在說。后來那個叫陳同的把黃繼承叫到了另一間屋子里。妮娜獨自在那間堆滿了文件的屋子里等了幾分鐘,然后黃繼承出來了。黃繼承只是說了句:“我們先走。”
他們倆一前一后出了陳同的辦公室,下了區政府辦公大樓,又走出了區政府大院。在一排廣告牌后面黃繼承停下了腳步,黃繼承說話時有些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想算了。”
妮娜追問他發生了什么。黃繼承這才說:“陳同把我叫到另一間辦公室里悄悄地問我,你是我什么人。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關系。所以我說你是我的一個朋友。后來他又問我,你是干什么的。他沒等我回答就笑嘻嘻地說,我一猜就能猜出她的職業。他讓我先別忙著回答,他說,讓他先猜一猜,判斷一下自己的眼力。他準確地說出了你的工作。我只好點頭。我本來是不想告訴他這些的。但是我不能欺騙他。我們有事求他就得對他誠實是吧。但是接下來我沒想到他卻提出了額外的要求。”
妮娜沒容黃繼承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了他的意思。這對我來說并不難。也很公平。我又不是個淑女,這你知道的。”
她看著黃繼承鐵青的臉,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如:受,于是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涼冰冰的,她柔聲說:“把這件事做完,我就只屬于你一個人。”
妮娜不想耽擱太多的時間。她直接給陳同打電話,對他說:“我現在就想得到一張票。”
陳同很快就走出了區政府大院,他們一起打的去了銀河小區。在妮娜租住的房子里她滿足了陳同的愿望。而陳同也沒有讓妮娜失望,他爬在妮娜赤裸的背上一口氣在一百張票上蓋了章,寫了妮娜媽媽的名字。他把那些白色的票仔細地擺滿了妮娜一身。
陳同走后,妮娜站起身來,她聽得到那些可以給媽媽以希望的糧票輕輕飄落的聲音,細柔而親切。她仿佛透過那些紛紛落下的白色的紙票,看到了媽媽眼睛里永遠的微笑。妮娜只留下了一張寫著媽媽名字的白票。其它的她都付之一炬。她把那張票小心地放進黑色背包里,然后匆匆打的去媽媽家。她要告訴媽媽的是,以后,她要告別她的皮肉生涯,她要像媽媽一樣去做妻子,做母親。出租車還沒有到達媽媽家,她就接到了黃繼承的電話。號碼是黃繼承的手機,但是說話的卻不是黃繼承。是一個粗嗓門的女人,她說:“我是護士,現在手機的主人躺在醫院里奄奄一息了。”妮娜一聽就慌了,她急忙讓司機掉頭向三院開去。
就像護士說的那樣,妮娜到達醫院時,黃繼承只剩下了一口氣。據說他駕著一輛單位的吉普車在中華大街上橫沖直撞,先后撞倒了五個人,然后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上。他胸前的骨頭幾乎成了一截截的火柴棍。他的臉像一張浸泡過的紙,呼吸細若游絲,只剩下出氣的力氣了。妮娜抓起他的手,他的手軟軟的,妮娜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臉上,感覺到他的臉卻像一張鐵皮那樣堅硬。妮娜看著他滿臉的血,看著被單下他不成形的身體,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她感到自己的眼淚在整個身體里劇烈地激蕩著,像是洶涌的潮水,可是它們流不出她的身體,它們到達不了她的眼睛,它們像是帶火的滾熱的潮水,不停地翻涌。那個她寄予一生希望的男人此時的形象那么地清晰。他顯得極為平靜。他的嘴唇抖動著,眼睛里已經沒有多少光芒了,妮娜只能靠他的嘴唇來判斷,她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他聽到黃繼承說出了他生命最后的聲音:“我,越,接近,幸福,就,越害怕,我害怕,我前妻,向,我要孩子。對,不,起。我解脫了。”
就是黃繼承咽氣的那一刻,悲傷也沒有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它們只是在她身體里翻滾的速度越來越快,溫度也越來越高。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著一個已經陰陽分隔的這個男人,她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她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似的。
就在妮娜呆呆地坐在黃繼承慢慢冷卻的身體旁時,她聽到有撕心裂肺的哭聲非常響亮地在耳邊響起。她嚇了一跳,她還以為是自己在哭泣,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它是閉著的,她的眼睛也是干澀的。她這才覺得那哭聲是來自于身外,她一轉頭看到了妹妹顧小麗。她像一頭獅子正沖到她面前。她怎么在這里?妮娜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問題。顧小麗好像沒有看到她的存在,她越過妮娜直接撲到了黃繼承的身上,擂起拳頭向黃繼承的身上砸去,她的拳頭像是雨點似地落在黃繼承的身上。妮娜站起身去拽妹妹。妹妹的舉動非常瘋狂,妮娜費了好大勁才把妹妹制止住,顧小麗這才看到是她,顧小麗不顧一切地撲在了她的懷里,放聲痛哭。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妮娜來不及思考,她用手撫著妹妹的背,輕聲問她怎么了。顧小麗哭著伸出一只手,指著平靜的黃繼承說:“就是這個家伙,他把媽媽撞了。”
妮娜隨妹妹跑到另一個病房,她看到蒼老的媽媽躺在病床上,眼睛深陷進去,四肢都打滿了繃帶。妮娜撲上去,緊緊地抓住媽媽的手。她看到媽媽慢慢地睜開了無神的眼睛。媽媽看著她,像是不認識似地看了半天。妮娜急忙從皮包里掏出那張紙票,說:“媽,我幫你把這張票找到了。”
媽媽看了看那張票,媽媽的眼睛里沒有像妹妹說的那樣放出光芒,媽媽隨后盯著妮娜的臉,媽媽說:“你以為我天天在大街上東奔西跑是在找它,不對,我是在找你呢。”
妮娜身體里的悲傷再也無法克制,她感覺到,一股熱滾滾的淚水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