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里
我跟隨在那群送葬者的中間
沿著山坡走
我緊緊地挨著死者
仿佛自己就是死者的親人
還要跟著他們哭起來
死者是一位老人
現(xiàn)在卻只剩下骨頭了
他的身體變得輕又輕
四方的骨灰盒里裝下了他的軀體
靈魂也早已出竅
隨那青煙飄上了云霄
這就是一個人生命的輕
一個人靈魂的輕
像那些青草一遍遍地死去
又一遍遍地醒來
它們的輕都落在了草叢里
化為了這世上的虛無
墓碑上的雪
我總是會和父親談及那些墓碑上的雪
那些黑白相間的雪
它均勻地落在每個墓碑上
不分顯赫和貧賤
去年隆冬的臘月里
我和父親輕輕掃去爺爺墓碑上的雪
又掃去奶奶墳上的雪
這些平凡的雪
它淹沒了每個死者的墳墓
此刻,父親輕聲嘆息
感慨于爺爺?shù)睦夏曛?/p>
而死神正悄悄地逼迫著他
來年的雪也會落在他的墓碑上
陽光照射下
雪慢慢融化為水
父親的名字就會從雪下顯露出來
麥 浪
那是平原上萬頭麥穗攢動的情景
一波又一波的微風吹拂之下
麥子就會產(chǎn)生出它那特有的波浪
在浪濤中勞動的是那些割麥人
他們揮舞著手中的鐮刀
平息著土地上的波濤
此時父親也一定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先把麥子割倒
然后又一捆捆地捆起來
這是他每年的必修課和一生的作業(yè)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進
身后就會露出大片的空地來
在我年幼的記憶里
父親總是割著割著就找不見了
在我開始擔心父親被麥浪吞沒的時候
父親又會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泥濘之路
在鄉(xiāng)下大雨常常會光顧我所居住的村莊
大雨還要淹沒我的路
我的路因此也要變成泥濘之路
這條我和眾多農(nóng)人的必走之路
它像命運一樣跟定了我的生活
我的厄運也由此而來
我的不幸也更相似于別人的不幸
如今我還要繼續(xù)地走著
像一個農(nóng)民默默地干著他自己的活
看似沒有盡頭的活計
和一條永遠重復的路
像一副重擔壓在了我的肩上
我除了將它挑起
和選擇眾人走過的泥濘之路
真的是無路可走
又無處可逃
紙上的村莊
我終于要在紙上說出我的村莊
說出那個村莊的大和小
那個村莊再小
也小不過紙上的一個宇
那個村莊再大
也大不過一個人的心臟
如今,我在紙上寫下它的蕭條和冷清
記下在這個冬天去世的三位老人
多年來,他們對這個村莊有著不同的理解
最終卻獲得相同的闡釋
也許我的村莊是一個土村莊
它永遠都不在紙上
而我那紙上的村莊啊
它卻永遠存在我的心靈之上
昨日之歡
我徒步經(jīng)過街心的廣場
依然會遇見那個瘋瘋顛顛的人
他昨天可憐、滑稽的表情
曾深深地刺痛了我
這樣的昨日太多了
我曾經(jīng)的歡愉太多了
它們都被迫留在了昨天
如今它們都像鋼針
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今天我終于要失去那些歡愉
失去父親
失去那些給過我溫暖的人
他們是那些被昨天之門關閉的人
而我依然要活在這扇門之外
我為了更好地紀念他們
而更加熱愛今天的生活
我活在紛擾的今天里
然而我的歡愉卻更像是昨天的歡愉
夭之盡頭
在勞作之時
我通常要不由自主地跪下來
去撿那些遺落在地上的糧食
糧食,金黃的糧食
這些泥土里的金黃色的老虎
這些奔跑到天之盡頭的老虎
天之盡頭的那一端
那些海里的糧食
糧食,黑色的糧食
漁夫為這些糧食跪在船頭
這些奔跑的糧食在海里哭泣
它們游到天之盡頭又回來
它們這些大海里的米粒
被漁夫們收割到岸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