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在高速路上掃出一個令人暈眩的方向
最好不要太多地追究事件的含義、或者琢磨怎樣去加以解釋,不然你就會因恐懼而不敢讓事情發生。心理學摧毀了神秘感和一些魔幻性特質。它能夠被貶低為某種神經官能癥和其它東西,但它目前的名稱和界定卻使之喪失了神秘性,以及體驗巨大和無限的可能性。
——大衛·林奇
故事
關于《迷失的高速路》(LostHighway,中譯名《妖夜慌蹤》),只能有一個大體的輪廓。它像是一場夢魘,滿身是汗著要掙扎醒來。可是又掙不脫,又怕掙脫。對于恐懼,我們有著最大的恐懼。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一對夫婦,總在門口拾到錄影帶。錄影帶記錄的是他們的生活,一回比一回逼近——從門口,到室內,到臥室,最后是床。弗雷德看到了床上的血。錄影帶像是夢與現實之間的門。他殺了妻子。于是被捕入獄。
在監獄里,弗雷德忽然變成了彼特。他不知為什么被置換到了囚室中,沒有解釋,然后就被釋放了。彼特是一個汽車修理工。他認識了黑道老大艾迪的情人艾麗絲,時常私會,艾麗絲勸說彼特搶劫色情錄像商安迪,一同出逃。
在沙漠中的Lost Highway旅館,彼特又變成了弗雷德,他殺死了艾迪。警車呼嘯而來,弗雷德在黑暗荒蕪的高速路上駕車狂奔。
車燈在高速路上掃出一個令人暈眩的方向。
兩個人
當我用簡單的語言描述這個故事時,這個故事幾乎不能稱之為“妖夜慌蹤”。電影是色與聲,與感官保持著直接的聯系,而語言過于理性,過于線性邏輯。當語言整理出了情節的始末,感情的起落時,實際上,最初的痛感與快感已消褪在被整肅過的曖昧難明之后。
大衛·林奇是要保持他的曖昧的。他故意地凌亂,打破因果,讓語言邏輯失效。
弗雷德怎么變成彼特,彼特又怎么變回弗雷德,對于大衛·林奇來說,這不是問題。他的電影是他創造的世界。
雖然在這兩個人之間,我們可以稍稍試探著建立一點聯系。
他們之間的聯系是蕾妮與艾麗絲,他的妻子與他的情人,由同一個演員出演,只是頭發的顏色染成黑色或金色。兩段故事中,都有一個安迪,他先是一個混亂的派對的主人,后來是被殺死的色情錄像商。——在種種蛛絲馬跡中,我們幾乎在參差的對照中得出一個隱隱的結論。這兩個人,倒像只是一個人的變體。
一個冷淡的中產階級音樂家,他心中可能徘徊的瘋狂的欲求與恐懼。他希望自己有強健的身體可資放縱,他希望生活的秩序打破,暴力與色情淋漓地展現。那個涂著黑色眼圈的“惡靈”,也許就是一面“風月寶鑒”,正面照著弗雷德,反面照著彼特。心底的難言欲望像是一場火災,在無邊的恐懼中燃燒。
最后,彼特又變回了弗雷德。像是夢醒了,可是這個夢又是現實。——像是夢游,弗雷德已經在夢中經歷了現實。這是《迷失的高速路》的好處:它不用“夢”來安慰觀眾,一切恐怖的事情都是虛幻的,而將夢與現實真正地融合。一切都在這個世界中。無從逃避。
暴力與色情
帕特里夏·阿奎特有一種危險的性感。大衛·林奇拍她的特寫:紅的唇,黑的指甲,眼睛沒有表情。她是蕾妮,一個端莊的妻子,也是艾麗絲,一個放蕩的情人。
對于弗雷德來說,他的妻子似近而遠。在一間房間里,他們之間隔著苛刻的互不理解。他能夠占有她的肉身,但她比他強大。他們的做愛里隱約有他勉力維持的自尊與她心知肚明的包容。他幾乎可以因此而恨她。
他殺了她。
而彼特與艾麗絲有了平等的身體之娛,但是她同樣非他所有。她召喚他來私會,她慫恿他搶劫,她無畏懼于暴力,以色情取得暴力面前的平衡地位。在安迪被殺的場景中,后景是她為主角的色情錄像帶,好像殺人成就的是她的快感。好像她的色情凌駕了暴力。
片子將近結束時有這樣的一段,看上去像是弗雷德的臆想:一支槍指著艾麗絲,艾麗絲面對著艾迪,一件一件脫去了衣服。她像是被挾迫,可又有著隱隱的胸有成竹,甚至有著內在的愉悅。這個場景像是一個S/M的游戲儀式。但弗雷德從臆想中得到了怎樣的快感呢?他最大的問題是他的恐懼。當他置身于暴力與色情之外時,得到了一個旁觀者的脫離了恐懼的快感。他體會得到艾麗絲的恐懼與艾迪的恐懼,在暴力與色情的交鋒與合作中,肉體與精神的咝咝的顫抖。
從錄像帶中生發出的這一幕,是弗雷德的最成功的想象。他終于在缺席中得到了快感,可是因此,也更加茫然。
恐懼
是的。弗雷德一直在恐懼。
他的外部世界平靜優雅,內心世界卻是“妖夜慌蹤”。他的內心有一個惡靈。期待著放縱的性與暴力。他患的是一個高速路盡頭的文明人的病。對于自己的身體他失去了信心,只能在想象中以種種奇詭的情節獲得變異的滿足。
他恐懼女性,對于飽滿的身體,他需要著同時驚恐于她的需要。他也恐懼男性,艾迪式的擁有暴力的男性。這些男性與女性,以暴力與色情掌控著世界。他/她是主動的。是強大的。而弗雷德,是一個弱者。甚至連影片中呆板的警察也掌控著他,他在種種欲望與制度的底層。他是這個文明社會的一個可悲的,無人憐憫的受害者。
而他尤其恐懼的是發現自己。一個現代人的最可悲之處,正是自我意識的醒覺。他不但身處絕境,還清楚地看到自己身處絕境的鏡像。錄像機不停地推進。是這種絕望的自我意識,真正將人推下了恐懼的懸崖。
在迷失的高速路上,他向何處逃亡?
內心的妖夜慌蹤
《迷失的高速路》的情節是破碎的。看完了全片,我們不知道,這是夢魘,是現實,還是想象。詭異的細節錯雜在一起,每一個都像是曲有深意,可要深入分析,卻更誤入歧途。
它雖然如此零亂,卻并不沉悶。它動用的是感官,直接作用于感受。看這樣的片子,有時也是恐懼的。——許多沉潛著的“惡念”幾乎像是被喚醒了。每一個人的內心是不是都有著妖異的夜色?都有著慌不擇路的行蹤?
巴塔耶在《色情史》中說:“除非以欺騙的方法,我們永遠也領會不了人類——他所代表的含義:人類總是自相矛盾,突然由慈善變得極其殘酷,由純潔變得無比卑污,由迷人變得萬分可惡。……這種不和諧也會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與家人在一起時,這個人是一個善良的天使,但當夜晚來臨時,他便沉溺于荒淫。”
力量與性是動物乃至于人類取得生存繁衍的前提。而文明是對力量與性的規范與壓抑。它使一種相對“自然”的力量與性變了形。于是,“暴力”與“色情”產生。人最根源的恐懼是對身體弱勢的恐懼,——這是與生存繁衍相關的基因性的原始恐懼。但當人回頭去尋找力量與性時,卻只能在暴力與色情中得到變形的快感了。
這種快感,與恐懼密切地聯系在一起。恐懼與快感相互排斥又相互推進。——這兩種感受,應當說是人類才有的感受。是文明的禮物。
道德
大衛·林奇的一個優越之處是:他的感受很少受到道德的制約。因此有著坦蕩的面目。在《迷失的高速路》中,無論多么情節是多么晦澀,細節是多么曖昧,但對于暴力與色情,他有著一種既無譴責也無寬大的態度,他只是直陳,并且表達了恐懼感與快感。他沒有判斷和態度。
“在將色情狂囚禁于絕路的普通人和從絕路中覓到出口的色情狂之間,還是后者對自身狀況的真實性與邏輯性了解得更加透徹,他有最深刻的理解力,能夠通過幫助普通人改變一切理解的條件來幫助他理解自身。”——從莫里斯·布朗肖的這句話出發,大衛·林奇的確更了解人心的真實與邏輯。他有一個藝術家需要的自由天賦。不受程式的束縛,道德的束縛。他打亂了一種“正確結構”,從中發現了人性的隱衷。
他迷失,但他不虛無。這也許是他感受而不反思。
他堅定地立在感覺之上,不容思想將之淘空。他以潛意識的原始性成就著人的意義。
大衛·林奇
對于秘不可宣的夢魘,大衛·林奇有著良好的記憶力與表達力,這也許還歸功于一個藝術家的坦白和想象。他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攝影家,畫柔和暗淡的半抽象油畫,舉辦過畫展,撰寫歌詞,制作唱片,還為報章畫漫畫。在影片中他也常常身兼多職:導演、編劇、攝影、剪輯、制片人、音響設計、歌詞作者、特技效果和動畫設計。對于好萊塢來說,他是另類,但對于先鋒電影來說,他還像是好萊塢的成功人士。他不太有邊界。在一片混亂之中,他事實上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感與控制力。他看似離經叛道不可接受。但事實上,人們總是在震驚與困惑之后接受了他。
看他的電影,請堅持用“直覺”。
——“電影中最迷人的恰恰是那些某種程度抽象化的、感覺的和需要用直覺來進行把握的部分,你知道你不能在電影院中用麥克風問每個人‘你明白那件事嗎?’觀眾能帶著一種奇異而美妙的感覺走出電影院,這種感覺會在他們身上持續下去,并為他們打開一扇通往神奇的門,這才是電影的魅力。”
(編輯/陳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