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月1日星期五,早晨我一早起來就發現魚缸中我養的一只金魚死了,其他的四只照樣活著。它的死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忽然覺得室內的空氣有些變冷的感覺。在很多天以前我就發現它沒有力氣在水中游了,而是躺著,肚皮上翻。肚子鼓得比以前大很多,我意識到有一天它一定會死的,我的擔心也從此開始,因此每天起床或下班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它死了沒有。前天,我又發現它的身體里向外映出許多黑點,像發霉一樣,我想它真的快要死了,這種等待死亡的滋味想必也是很痛苦的。直到今天早上它以死的形式呈現時,我才不再擔心了,它終于死了,這種感覺就像是懸在空中的杯子,有一天繩子終于斷了,杯子也終于摔碎了。這里有些意味,好像杯子用繩子懸著就是為了最終的摔碎。而金魚昨天活著就是為了今天有一個死的機會,還有我們人。
我拿出撈魚換水用的小網子,準備把它撈出來,在我剛剛伸入水中的那一刻,我的手已經感到有些發涼,我似乎有些害怕,我想到人的死和死人。轉念一想它不就是條金魚嗎,跟吃的魚有什么區別,我就把它撈了出來。我又想到了《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把它撈出來以后我才意識到我還沒想好處理它的辦法,扔進洗手間,我又怕妻子嫌臟,會在背地里罵我的。把它扔到樓道的垃圾口里去,怪冷的我又懶得下樓。最后我還是決定把它扔進廚房的垃圾桶里,可是垃圾桶也怪臟的,用什么包一下它呢?我突然想到了信封,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用信封。用朋友來信的信封裝著條死魚似乎有些不妥,我就找了一只未用過的新信封。我最后把這條金魚仔細看了一下,算是我向它進行個遺體告別吧。它的嘴有些微張,眼睛死瞪著,我趕緊把它裝進了信封扔進了垃圾桶。“撲通”一聲,一股陰森之氣從垃圾桶里升起,我急忙帶上了廚房門。我走進臥室坐在椅子上靜了一會,突然覺得自己的做法很有意思,垃圾桶像個信箱,把裝死魚的信封投入垃圾桶,簡直像要把死魚寄出去,但它是寄不出去的,因為我不知道把它寄給誰,信封上是空白的,垃圾桶也不是信箱。
家里就我一個人,我覺得沉悶,再加上金魚的死讓我的心情總感覺不好,于是我決定上街走走,透透空氣。在陽光下曬一下自己的心情,也許會好的。走在街上,似曾相識的面孔和我擦肩而過,像流動的風。走了一會,我覺得心里透亮多了,人真的是很需要陽光和新鮮的空氣,我這樣感慨。這時候我遇到了劉明,他是我初中的同學,寒暄幾句過后,他告訴我阿香的丈夫出車禍死了,昨天死的。頓時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很長時間我只知道自己在走,一直在走,最后在一個小酒吧前停住。我開始喝酒。阿香是我的初戀,我知道我現在也一直愛著她,牽掛著她。在我當兵在新疆的第三年,我再沒收到她的信,我一連的幾封信和信中夾帶的雪蓮花一起石沉大海,音信皆無。那段日子,我幾乎失去了自我,領導多次和我談心,我只是默默無語。最后還是一個作家的一段文字讓我找回了自己。他是這樣寫的:我這樣設想自己的將來,在一個遠離塵囂的海灣,我能擁有一座只要能抵擋海風的小屋,里面只要有一張床和一只凳子,以及在我寫累了到海邊散步時,能拾到有人從海的那一邊寄給我的漂瓶,里面盛著只要使我不致于餓死的食物。等到我感到自己太老的時候,我便悄悄地來到黃昏的海灘。默默地將自己在這里寫下的文字裝進漂瓶,寄給遠方的不知哪一位朋友(只是不會是她,她應該有心安理得的幸福)。然后,我就輕輕地躺下,靜靜地等待晚來的潮水把我一起帶走,不留一絲痕跡。作家的豁達也傳染給了我,我又重新找回了我自己。退伍后我從朋友那里知道,阿香已經嫁人了,她嫁給了一個對她家有恩的人家(她母親病重,他家曾熱心地幫助過),而且已有了一個男孩兒。知道阿香過得還不錯,我就再也沒去找過她,只是關注著有關她的消息默默地祝福她,可是今天她的丈大卻出車禍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去看看她或對她說些什么,我喝一陣酒,抽一陣煙,整個酒吧讓我一個人弄得煙氣騰騰,小姐過來勸我別喝了,我說我還要喝,我給錢。我把兜里的一沓錢都掏出來拍在桌子上,我繼續喝。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大概是酒吧的老板)告訴我他們該打烊了,我知道我喝醉了,一路跟頭,還不錯,到家了。我喝了幾杯茶水解解酒,家里還是我一個人,妻子孩子去岳父家了。桔紅的燈光下,映著今年孩子生日時我們的全家福,看著妻子幸福的微笑,孩子充滿童真的眼神,我有些暖暖地感動。我已是一個被定位的人。我決定不去找阿香了,給她寫封信吧,我越寫越激動,總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對阿香說,足足十來頁吧。塞在信封里鼓鼓的,為了讓阿香盡快看到,我拿著信就投到了居民區路口的郵筒里,午夜的風應該是很冷的,可我并沒有怎么感到,回來我就睡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了那條死去的金魚,它瞪著那只不眨的眼睛,一直瞪著我。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會兒變成了阿香的眼睛,阿香也不眨眼睛,也一直瞪著我。我不知道金魚和阿香之間有什么聯系,可是我還是一起把他們夢到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昏睡中被妻子叫醒,她告訴我她擔心我一個人在家吃不好飯就坐最早的車趕回來了,飯已經做好了,我也該起來吃飯了。妻子還告訴我她剛才倒垃圾的時候看到表面有只新信封,打開一看吧,是家里的那條金魚,她說我這個人真有意思,金魚死了還用只新信封裝上扔了。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我寄給阿香的信也是用的新信封,可是我沒寫寄去的地址。
給阿香的信,同那只死去的金魚一樣,它也是寄不出去的,也許——它本不該寄出去。
月亮走了,太陽依舊暖暖地照著,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