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大昌鎮是一座有著1700多年歷史的古鎮。涓涓大寧河灌溉的千畝良田層層疊疊,蒼翠黃桷樹掩映著千年城墻,因此我們那兒有“三峽最美美不過小三峽,小三峽之美美在大昌壩子”的說法。聽老人說,我們的祖先正是因為看到這里的土肥水美才從湖廣遷來的。
93歲高齡的三奶奶是古鎮老壽星。我是從小看著她的“尖尖小腳”長大的。三奶奶名叫鄭英章,是巫山縣年齡最大的外遷移民。她18歲嫁到大昌,從一頭青絲到滿頭銀發,整整75年,就從未離開過。
在四世同堂的幸福大家庭里,三奶奶最喜歡的是孫子馬正倫。馬正倫是大昌鎮的武裝部長?熏動員奶奶外遷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長江水在漲,大昌搬遷的日子在逼近,馬正倫的煩惱也在加重——于公,作為一名黨的基層干部,響應國家號召,動員家人帶頭搬遷是他的職責;于私,作為孝順的孫子,他多么希望能讓年邁的奶奶留在大昌安度晚年。那段時間,矛盾中的馬正倫,在老屋外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三奶奶雖然年紀大了,眼睛不怎么好,可心里卻很明白。一天,她把心事重重的孫子叫回了家:“老二,我們什么時候搬家呀?”孫子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奶奶輕輕嘆了一口氣:“我聽說了,你在管我們搬遷的事,我不走,你的工作不好做,搞不好還會丟‘官’吧。搬吧?熏奶奶一輩子沒出過門,老了,還出趟遠門,也好啊!”望著奶奶紅著眼圈而竭力平靜的神情,馬正倫“撲通”跪了下去。
從那天起,三奶奶看著70歲的兒子帶著孫子們忙著打點行裝,她在空寂的堂屋里不停地移動著小腳,緩緩地走近與她朝夕相處了70多年的土灶臺、木門坎、還有院子里那棵棗子樹,顫巍巍的雙手不停地摸啊摸。
出發那天,我去送三奶奶,當她遲疑的腳步就要邁出大門時,突然又回過身去,雙手緊緊抓住門枋,足足好幾分鐘。誰也不忍心催促她走。當三奶奶再次轉過身來,淚水已浸濕了她的雙眼。
就在和三奶奶同行的船上,有一個女人一直抹著眼淚。如果說這一船的移民與大昌古鎮的親人只是生離的話,而這個女人經歷的卻是死別。
女人叫陶元香,也是大昌鎮的外遷移民。就在定好行程的前兩天,她大哥突然病逝。2001年8月18日清晨,外遷移民的客船早早停在古鎮的江邊,可此時也是大哥安葬的時辰。兩天來已哭干了淚水的陶元香,扔下手中的包裹,奔向就要永別的大哥,雙手緊緊抱著棺材,撕心裂肺地呼喊:“哥啊,你怎么走得比我還遠啊!”
送走了三奶奶,送走了陶元香,時隔僅10天,大昌古鎮萬人空巷,又一批移民就要踏上外遷的航程。長長的大寧河畔,擠滿了送別的鄉親。就在這時侯,從岸邊的石堤上,一個中年婦女背著一位老人,向河邊慢慢走來。人群一下子散開,讓出了一條寬道。
他們是青云村的移民陳宗玉和她年近9旬的公公。陳宗玉是個苦命而堅強的普通農家婦女,在短短4年時間里,婆婆和丈夫相繼病逝。
就要走了的這天,陳宗玉起了個大早,來到后山坡,那里埋著丈夫和婆婆。她挖來新土,培在有些垮塌的墳上,又抱來一塊石頭壘上。她從布包里取出兩柱香燭,點燃在墳前,而后,陳宗玉跪在了丈夫墳前?熏淚水嘩嘩地涌出:“孩子他爸呀,我一直不想走,就是不愿留你一個人在這里,我就想跑來給你說說心里話,今天一走,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但是,你放心,我不會丟下老人不管,就是背,我也要把他背走。”
…………
別了,我幽幽的大昌古鎮;別了,遠離他鄉的移民鄉親。這一段流淚的移民歷程,這一群柔美陽剛的婦孺和漢子,將永遠融入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