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蔡之行,距今快30年了。那是我很難忘的一次采訪。此后多年,我結(jié)下了濃濃的“上蔡情結(jié)”;上蔡人也把我這個普通的記者,當成了真正的朋友。
事情還得從那次毀滅性的災難說起。
公元1975年8月,一場特大暴雨,導致豫南幾個水庫接連垮壩,數(shù)條河流頃刻潰堤,洪水惡浪鋪天蓋地,村村鎮(zhèn)鎮(zhèn)房倒屋塌,洪水過后尸體遍野。據(jù)統(tǒng)計,在那場特大洪水中,僅駐馬店地區(qū)就死亡和失蹤兩萬多人,倒房325萬間,各種經(jīng)濟損失達35億元。災難之重,駭人聽聞!
洪水無情人有情。黨中央、國務院十分關(guān)心災區(qū)群眾,撥給3.7億多元支持群眾恢復生產(chǎn),重建家園。但是,駐馬店地委和一些縣委中的某些負責人,竟目無黨紀國法,趁機侵占救災專款、救災物資和國家財政收入,用于大搞樓堂館所、計劃外工程、請客送禮和吃喝玩樂。共侵占挪用1.6億多元,相當于全地區(qū)3年財政收入的1.2倍。為此,中共中央公開通報了這一嚴重違法亂紀事件。原地委書記蘇華等6人被開除黨籍,并交司法機關(guān)依法懲辦。1978年9月8日,《河南日報》在一版頭題位置用通欄大標題刊登了中共中央的通報,下面用通欄大題轉(zhuǎn)發(fā)了《人民日報》為此發(fā)表的社論。
為了深入貫徹中共中央的文件精神,河南日報編委會連夜作出決定,立即派袁漪同志和我奔赴駐馬店采訪。袁漪負責采寫遂平縣的“八里長街”,我負責采寫上蔡縣的“書記院”,任務具體而明確。我懷揣中共中央文件,在火車上認真閱讀其中對上蔡縣“書記院”的批評:“上蔡縣委蓋了六套高標準獨門獨戶的‘書記院’,每套要用1.4萬多元。每個大院還蓋有一個帶花墻的雞窩,每個雞窩的費用相當于當?shù)厮膫€災民的建房補助款。”我想象著災民的困苦、想象著“書記院”的豪華,搜索著我平日積累的詞匯,醞釀著盡可能犀利的文筆,構(gòu)想著一篇淋漓痛快的批評文章。說實話,我當時是懷著極大的義憤踏上征途的!
來到上蔡縣,我要求先到受災嚴重的村鎮(zhèn)看看,縣委派吉普車陪我在鄉(xiāng)下跑了將近一天;回到縣城,我仔細參觀了他們新蓋的“書記院”;晚上,我召開座談會,由他們給我介紹幾年前的洪水災情、幾年來的救災實情、營造“書記院”的前后經(jīng)過以及對這一錯誤的檢查認識。此后,我又查閱了大量的文字材料,并接連召開了幾個群眾座談會。
現(xiàn)場的察看,縣委的介紹,群眾的座談,使我突然變得冷靜了。——就是說,我一直澎湃激蕩的心潮和大義大憤的情緒,慢慢回歸到了理性思考的軌道上。
我在采訪本上梳理出了這樣幾條思路:
一、當部分群眾還住在低矮、簡陋、潮濕、陰暗的庵棚之中時,縣委就著手蓋獨門獨戶的“書記院”,實在是忘記了我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的根本宗旨,因而中共中央對他們的批評是完全正確的。
二、由于該縣較窮,建國后縣委領(lǐng)導的生活住房一直未予解決,幾位主要領(lǐng)導長期租用民房居住;實事求是講,他們這次營造的“書記院”標準并不算太高,每平方米住房造價僅80元;所用經(jīng)費,不是直接挪用了災民的救災款物,而是申請上級撥給的;每個院落的雞窩,修建費平均64元,是“相當于”四個災民的建房補助費,而不是動用了四個災民的建房補助款。我認為,他們的錯誤只是在不適當?shù)臅r間做了不適當?shù)氖虑椤?/p>
三、在戰(zhàn)爭年代和解放初期,特別是在3年前的抗洪搶險斗爭中,縣委領(lǐng)導成員中的多數(shù)同志出生入死,不懼危險,和廣大群眾有著同甘苦、共患難的戰(zhàn)斗歷史和深厚感情。這些,應該充分肯定。
四、蓋“書記院”的錯誤發(fā)生后,縣委一班人不推、不遮、不捂、不蓋,而是利用花了8萬元學費“買”來的這份反面教材,召開全縣千余名群眾參加的大會,公開檢討,征求批評,其態(tài)度是積極主動的。這也應予充分肯定。
有鑒于此,我決定:雖然這次采訪批評性稿件我有“尚方寶劍”,但決不能貪圖痛快、決不能故作渲染,一定要尊重客觀實際,堅持實事求是,一定要對客觀的歷史負責,要對自己的良心負責。
根據(jù)我的既定思路,夜里我草擬出了一篇《眾目所睽的“書記院”——來自上蔡縣的報告》,次日一早交縣委審定。他們立即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議,集體審讀我的稿件。會議很快便結(jié)束了。那位負責同志把稿件還給我的時候,雙手顫抖著,很激動地說:“你是揣著中央文件來的。我們原來想,你的筆頭怎么寫我們都沒有意見。我們撅著屁股挨打都活該。真沒想到你會寫出這么客觀的稿件。還替我們說了不少好話。我代表縣委全體成員深深感謝你的真誠!”
稍事沉吟,他又說:“1958年過后,地委曾有人批評上蔡縣瞞報產(chǎn)量,新華社一位記者特意趕來采寫批評稿件。他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我們不是瞞產(chǎn),而是由于層層搞浮夸而導致嚴重缺糧,再不采取措施,就有餓死人的危險。他掌握大量數(shù)據(jù)之后,立即寫出一份內(nèi)參,親自跑到地委和省委,冒著被戴‘右傾’帽子的風險,大膽反映實情。由于他的奔波,上蔡縣獲得了幾十萬斤救命糧,群眾都把那位記者當成了救命恩人……那位記者和你,我們上蔡人都不會忘記!”
聽了這段話,我頓感震驚:實事求是,是記者的工作之魂啊!
在以后20多年的記者生涯中,我一直暗暗地以新華社那位為上蔡縣寫內(nèi)參的記者為榜樣,時時思考著自己手中筆桿子的分量,同時也思考著社會上各種各樣“風”的影響。不管是逆風還是順風、不管是弱風還是勁風,筆桿子都能直書不謬,是記者最莊嚴的道德和使命,當然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要努力做到這一點,既需要魄力和膽量,更需要對事實做深入的調(diào)查和了解、對是非做冷靜的分析和判斷。
我自己警告自己:無論什么時候,記者都要防止用激動的情緒取代理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