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舒婷,我們往往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致橡樹》《神女峰》等膾炙人口的詩歌。長期以來,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于作為詩人的舒婷——那個以瑰麗的想象,人性化的關懷以及沖破舊體制的勇氣贏得尊敬的女詩人。然而舒婷在詩歌方面的成就和特殊地位或多或少遮蔽了她作為出色的散文家的另一面。事實上她的散文比起她的詩歌來說毫不遜色。她的幽默散文在“當代幽默散文史上具有不可低估的地位”。
對于一個優秀的作家來說,一手寫詩和一手寫文,兩者往往并行不悖。寫詩,能保持人的敏感和銳氣,為文,則使人平和、灑脫,各得其所,相得益彰。如果說舒婷的詩是因為借助內心來著力刻畫長期受壓抑的女性的憤激和憂傷,集中表達了那一代人的憂傷、迷茫的精神現狀的話,那么她的散文則回到自身,更像是一個人的自傳史,帶來的是另外一種風格。讀罷《舒婷文集》中的散文部分,你會發現她的散文一反詩歌中的沉重、激越、悲憤,代之的是輕松、調侃、諧趣。《我兒子一家》就是最能反映作者散文風格的一篇。
《我兒子一家》借兒子的視角寫了一家人,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家庭庭院風景的門。透過門縫我們看到了那個曾經“成為風景,成為傳奇”的惠安女子生下孩子,竟然一口氣將一大碗豬肝線面舔得精光的淘氣狀;那個曾經滿懷報效國家的熱情,痛苦地吟唱著《祖國呀,我親愛的祖國》的女子為了給兒子取個合適的名字而絞盡腦汁的痛苦狀。我們還看到了那個愛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撒嬌,不甘心“守桌待詩”的妻子;那個見到小孩子“立刻丟下燙金硬殼面大書,和我們在院子里跳繩,踢球,玩老鷹抓小雞”游戲的母親。
寬容的母親、本色的女人、詼諧幽默的散文家——生命里的一切融合得是那么自然,和諧,不露一點聲色。
這些風景是零碎的,組合起來卻是一副生動的風景畫。就像一件由一些邊角料裁成的大花褂子,因為縫紉工手巧,拼貼起來卻非常好看。這一切要歸功于兒童視角的成功運用。舒婷通過一個孩子的明亮的眼睛來觀察成人的世界,去折射一個充滿生機的家庭的方方面面。
中國古代自莊子孟子就有對兒童狀態的贊美,在明代的時候,李贄就建立了童心說。到了現代,由于受拜倫、泰戈爾等一批著名詩人熱情歌頌童真童心的影響,冰心、蕭紅等女作家都曾在她們的作品中成功采取兒童視角。事實上,作家通過換取角度——以一種曾經擁有但現在已陌生了的感受來重新感受和詮釋世界,重新構筑世界,并交給讀者一把重新觀照世界的鑰匙,讀者可由此開啟另一扇觀察世界的大門。
首先兒童視角是天真的,好奇的。世界對于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因為其陌生,便變得好奇。他眼中的世界便會跟我們所熟悉的世界產生縫隙,隔閡。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與小說中的兒童保持一致,像兒童那樣觀察思考,就會找到一種久違的兒童體驗,喚起童年的記憶,再燭照成人世界,就會有一種忍俊不禁的感覺。比如開頭作者生小孩歷經磨難,應該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通過“我”——一個無法體驗其中滋味的娃娃,繪聲繪色把它講述出來,就把作者生了小孩后滋生出的那種渾身輕松甚至有點忘形的母愛寫得活靈活現。再比如“我”把陌生人因為“我”是舒婷的兒子而給“我”拍照的事情當成特大的新聞在家里發布。按照成人的看法,媽媽是作家,兒子跟著沾光,這是很普通正常的事情。而小孩子不這么看,他會認為是無上的榮譽,甚至為媽媽自豪,所以他要鄭重其事當成新聞發布,所以才有趣。借用大人與小孩對事情理解的錯位表達出了滑稽的效果。作者寫詩之余喜好看恐怖小說,丈夫出于疼愛妻子勸其不要看,妻子則希望不要天天“守桌待詩”。丈夫體貼妻子,妻子嗔怪丈夫,這正反映了夫妻之間的和睦甜蜜。如果由妻子直接表述出來就會讓人感到很做作。但是由天真的小孩子來敘述就別有一番趣味了。小孩子沒有領會媽媽“守桌待詩”成語歪用背后的意思,一本正經進行糾正。我們一定會被這個瞎搗一氣的小大人逗得捧腹大笑。
其次,孩子的世界又是真實的,單純的。兒童不可能以社會上的是非標準來衡量他所處的復雜社會,所以沒有顧慮,什么話都敢說,人們常說童言無忌。惟其沒有顧慮,所以小孩子的話往往又是最誠實的,這才有了《皇帝的新裝》中小孩子揭示成人世界謊言的故事。文章中談到有人詢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我”立即應聲:“詩人舒婷的兒子。”小孩子因為媽媽是名人,遇到別人詢問當然會很自豪地回答,這也沒什么過錯。爸爸媽媽知道后卻加以反對,不允許“我”炫耀這種身份,一方面可以看出作者確實是看淡名利,另一方面也是擔心會引起別人的反感。這對于一個習慣于直覺思維的兩歲小孩來說,他怎么能理解人世間的是是非非呢?兒童的世界是單純幼稚的,它沒有成人世界的道德約束和世俗觀念掣肘,他的世界是本真的,是原汁原味的。我們透過渾濁的成人世界來看小孩眼中的成人世界,就會發現平時忽略了的東西,就會來反思我們社會那些習以為常的陋習的合理性。
運用兒童視角的作品往往出現兩重視角,兩種聲音,兩個文本。兒童視角和成人視角交替進行,小孩子背后往往是大人的聲音。兒童視角的運用不僅僅是方便表達生活世界的一種技巧,它更是或隱或顯地表達了作者本人對世界的看法。舒婷采用兒童視角,更是在借孩子那張無所顧忌的口道出自己想說又不能說的肺腑之言——“媽媽說她平生有三怕:一怕記者采訪,二怕與人談詩,三怕講座和開會發言。”——簡直可以看成是舒婷的夫子自道。這也其實是舒婷在她的散文中一直想追求的,愿意拋棄自己所謂的社會聲名,回到自己的家庭中,做一個感性的自然的母親。
至此我們終于看出舒婷采用兒童視角只是一個幌子,真實目的是要通過兒子的眼睛展現自己一直追求的那個和睦、溫馨、快樂的家庭理想世界。兒童的天真體驗與其說是為了表現世界的幽默諧趣,不如說是體現舒婷的那種無處不在的母愛。也正是因為這種充滿無限溫情的母愛讓她找到了平凡瑣屑的生活背后的樂趣。
“女人的生命本質就是愛,舒婷就是懷著這樣的愛,來構建她的文學世界。”在沒有成為母親之前,舒婷呼喚女性個體價值的尊重,在身為人妻人母之后,她更愿意做一個普通的賢妻良母。她的散文因此就是在追尋個人生活的全部蹤跡。她回憶生孩子的過程不是為了表現那種詼諧的意境,而是表達自己深沉的母愛,是小生命的降生觸動了掩藏在心中的母愛的琴弦;她把所有的愛心都傾注在對小生命的撫愛上,取名費勁心思,寄托著母親對小孩健康成長的美好愿望;給小孩一個自由舒適的童年,在一個溫暖和諧的家庭環境中讓孩子由著天性成長,是對如今普遍的功利教育思想的抵制。這些不正是一個賢妻良母的心聲么?
在發表了《會唱歌的鳶尾花》后,舒婷筆輟了三年,三年后那個曾經搖旗吶喊的女子寫下了《以憂傷的明亮透徹沉默》。她這么寫道:“如果可能我確實想做一個賢妻良母……無論在感情上、生活中我都是一個普通人,我從未想到要當什么作家、詩人,任何最輕量級桂冠對我簡單又簡單的思想都過于沉重。我不想做盆花,做標本,做珍禽異獸,不愿在懸崖上展覽千年。”隨后文風也陡然轉變,由沉重、迷茫、尖銳而變得平實、風趣、輕靈,表達的主題集中了親情友情愛情,更加切近人的個體生命的本真狀態。
這個愛做夢的女子終于做起了自己的家庭夢,她的散文為柔弱的身軀提供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她可以在里面撒嬌、調侃,可以在里面盡自己妻子、母親的職責,而她的散文也會更加單純,更加本真,更加生活化。
作者簡介:梅培章,男,江陰市澄西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