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的短篇小說《司馬的繩子》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賭徒司馬嗜賭成性,靠賭他得到了美貌賢惠的妻子邢無雙,把她作為賭注輸去贏來,在回城后卻拋棄了邢無雙,選擇了一個其貌不揚、潑辣兇悍的上海女人,甚至為她戒掉了賭癮,司馬像一個風箏被上海女人這根繩子拴得服服帖帖。
司馬的第一個妻子邢無雙無疑是一個好女人,不僅美麗溫柔,聰慧能干,而且極為善良寬容。她傾聽一個親戚并不算苦的苦事時,比她本人還要傷心,她對那個老女人的虛偽雖然看破卻并不計較。和司馬結婚后她處處為司馬著想,當司馬把她賭輸時她“一句話也沒有”就住到贏家去,司馬把她贏回來時她又抱著孩子回家。甚至當司馬拋棄她時,她卻寫信安慰他,為了不給他壓力,連“這一輩子,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原諒你”這樣一句話都不敢寫。甚至能包容把她丈夫搶走的上海女人,她認為“她不像人家傳說的那么壞,甚至還有點可愛”。
而上海女人則是一個傳統道德規范所認定的“壞女人”,她風流,說話聲音太嬌,腰肢也太會扭,會四下里拋眼風。她不會持家,沒事就要上館子,有很多壞的生活習慣。她沒什么修養,在邢無雙家里,她都無所顧忌地跟司馬耍脾氣。
這是一個關于“好女人”和“壞女人”的文本,在此之前,也有類似的故事出現,像鐵凝小說《永遠有多遠》中善良仁義的白大省和漂亮風騷的西單小六、嬌蠻的小玢;萬方小說《空鏡子》中叛逆、自我的姐姐孫麗和寬容隨和的妹妹孫燕。“好女人”和“壞女人”在傳統的男性文學那里曾以“天使/惡魔”的二分法出現過,這種二分法使婦女形象在男性筆下形成了兩個極端,要么是美麗可愛的天使,要么是丑陋蠻橫的魔鬼。而婦女文學傳統研究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格巴的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通過對十九世紀女作家及其作品的研究,認為“這些作品以遵守和屈從于父權制文學標準的方式,獲得了真正女性文學的權威”①,像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中的瘋女人伯莎·梅森這樣瘋狂的形象,正是簡·愛的另一面,伯莎最后將桑菲爾德燒毀,是簡·愛反抗羅切斯特男性中心位置的潛在欲望,也是女性毀滅男權的象征。兩位作者認為,瘋女人就是被壓抑的女性創造力的象征,是解答有關婦女創造力問題的一個答案。瘋女人就是叛逆的作家本身②。如果正如她們所說,當時女性文學在顯形的父權制文本下面還有一個隱性文本的真相的話,那么中國當代女作家則是將文本的真相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將瘋女人從閣樓上放了出來,將壞女人在男性世界里的來去自如以及對男權世界的顛覆淋漓盡致地表述了出來。在《永遠有多遠》和《空鏡子》中,好女人自身有高貴的品質,但卻對壞女人羨慕不已:西單小六是白大省心中夢想成為的女人,孫麗是孫燕崇拜的公主。壞女人可以得到他們想得到的男人,包括那些好女人所愛慕的甚至原來就屬于好女人的男人:西單小六奪走了白大省為之昏倒過去的大春,小玢更是搶走了已經成為白大省男朋友的關朋羽等等。在這些“好女人”和“壞女人”的競爭中,女作家們無一例外地為好女人安排了壞結局,而讓壞女人有了好歸宿。和這兩部小說不同的是《司馬的繩子》中邢無雙這個貌美如花的好女人對其貌不揚、兇悍潑辣的上海女人的行事方式充滿向往,她對兒子說“漂亮不漂亮都好”“賢惠不賢惠都好”。小說的結尾提到邢無雙后來一直沒有結婚而司馬和上海女人過得好好的,這預示了邢無雙的孤苦伶仃以及司馬與上海女人有滋有味的一生。在男性文學筆下的惡魔,在傳統女性作家筆下隱蔽起來的瘋女人,卻在葉彌等人的小說中擁有了完美和幸福,女作家給了壞女人一個家,一個立于不敗之地的收場。上海女人們無拘無束的生命風采、生猛蓬勃的生命欲望得到了羨慕和肯定,她們主宰自己的命運,將命運之繩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上海女人們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令邢無雙們羨慕不已,對“真善美”的一味追求,傳統道德的巨大力量已經內化成了邢無雙們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但作為一個人的復雜糾結的內心世界,還有那女性本真的生命狀態下蟄伏著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人性欲望,卻總能在貌似平靜的外表下激起波濤洶涌的巨響。葉彌等女作家對女性隱蔽精神世界的深度開掘更加貼近人性,她們對女性性心理,性權利的肯定使“女性主義”再一次得到了張揚。
邢無雙這樣一個好女人卻并不如意的命運讓我們在為她不平的同時也看到了某種必然:一味的奉獻就會有同樣的回報嗎?無原則的寬容就能獲得幸福嗎?婚姻生活中一切以對方為中心就真的能得到對方的歡心嗎?法國女權主義者波伏娃指出:“婚姻是要聯系兩個完整的個體,不是一個附和,不是一個退路,不是一種逃避和一項彌補。”③邢無雙在無原則的寬容和忍耐中忽視了自身的需求,失去了自我。一個人“如果意識不到自己的愿望和需求,甚至于不知道自己有所需求,你就會執迷于成為他人欲望的對象……于是,你再也不會覺得你是自己的欲望的主體即行為和感受的主人,而是感到自己受著別人對你欲望和需求的控制。你自己的通常是無意識的、隱蔽的欲望是別人對你產生欲求、表示認可和贊揚”④。可見一個人如果只是一味按照別人的意愿來生活,為了得到他人的認可、滿意來為人處事,就不能形成健康的自主意識,特別是女性更容易將自己看作欲望的對象,而非欲望的主體。邢無雙就是這樣一個人,當老女人向她倒苦水時她寬容忍耐,當司馬贏了她做老婆時她隨遇而安,當司馬把她作為賭注時她安靜坦然,當司馬拋棄她時她退讓體諒。我們看不到邢無雙的欲望,只看到她在他人的欲望中扮演角色,她以他人特別是司馬的欲望為自己的需求,為滿足司馬的欲望而無原則地忍讓包容,但這樣并沒有贏得司馬的心,而是另外一個比司馬更加隨心所欲、放蕩不羈的女人才真正成為司馬的羈絆。對司馬來說,“賭”一度成為他生活的中心,或許“賭”的刺激才能讓司馬的生命激情得到釋放,但“每次賭事后,他就流露出對賭事的不置可否,與一開始的情緒判若兩人”。可見“賭”也并非他追求的最終意義。好女人在長長歲月中慢慢散發的芬芳同樣不能讓他迷戀,倒是一個壞女人帶給他的永不停歇的新鮮和刺激讓他淘汰了自己的歷史性記憶。作為個體的人會對他人產生欲望和需求,需要對方滿足自己,但同樣,個體也需要他人對自己有所需求,這樣個體才會實現自身的意義和價值,才有生命的歸屬感。這正如司馬與邢無雙的婚姻,“他把她一會兒贏回來,一會兒輸出去,其實只是一個人在演戲呢,一個人開場,一個人演完收場。不像他和上海女人,一呼一應的,你來我去,兩個人有滋有味地推著磨,糾纏著,誰也不能離開誰。”
作者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敘述,主人公身邊圍繞著這樣一群觀望者,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凡夫俗子,他們始終關注著主人公的生活,他們不斷地猜測著事態的發展,他們散布著關于壞女人的流言:上海女人風流,不會持家,鬧緋聞。但這些也只是傳言,作家沒有給我們真相,這也正像我們在生活中對他人的懷疑和猜測一樣永遠不知道真相,卻永遠無休無止地延續著這種懷疑和猜測。旁觀者用社會道德規范給女人定了性,他們期待著“善有善報”,盼望著一些故事的發生:司馬與邢無雙的破鏡重圓,上海女人“死了就好了”。旁觀者的評說對應著世俗的眼光,對應著世俗的眼光對人性的淺薄認識,對女性權利與欲望的漠視與曲解。小說的結局卻粉碎了這些評說和猜測,也就是粉碎了日常生活中的庸常見識。
作者簡介:張海欣(1980-),女,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2003級研究生。
①②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一版,第80頁。
③[美]波利·楊-艾森卓:《性別與欲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1月,第95-96頁。
④[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