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人想在巖上刻幾行字跡:
大孩子見小孩子可愛,
問母親“我從前也是這樣嗎?”
母親想起了自己發黃的照片
堆在塵封的舊桌子抽屜里,
想起了一架的瑰艷
藏在窗前干癟的扁豆莢里,
嘆一聲“悲哀的種子!”
“水哉,水哉!”沉思人嘆息
古代人的情感像流水,
積下了層疊的悲哀。
——卞之琳《水 成 巖》
《水成巖》這首詩在卞之琳詩歌選本中雖多被編錄,但學界對其作深入研究的成果卻極為稀罕,而卞之琳本人對此詩所做專門夫子自道,筆者也無緣得見。筆者認為,《水成巖》把對現實的觀察上升到一個新的哲學高度,對時間和生命做出了深刻的思考,充分體現了卞之琳詩歌對哲理和克制的一貫追求,值得引起足夠的重視,本文對此試作探析。
在地質學意義上,水成巖系由巖石破壞后,礫石、砂、粉土或粘土經沉積固結作用而成,以河流為主動力,風與冰河作用次之。卞之琳這首詩雖以“水成巖”為題,卻既未描述水成巖的性狀,也未講述水成巖的形成原理和過程。作者所預設的讀者是已具備這一基本知識的。那么,水成巖又何以與本詩所表達的思想情緒發生關系呢?我認為,詩人敏銳地感悟到水成巖的形成過程與人類的生命歷程之間存在一種異質同構的關系,一種本質上的相通之處。水成巖成為人類乃至宇宙某種生命本質的象征。
初讀這首詩,我們首先聯想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①孔子在水邊發出的浩嘆,千百年來,不知引發了多少文人墨客關于時間與生命的沉思。在這里,似乎也已然構成了卞之琳這首《水成巖》的原型。時間以其流動不居,顯示永恒,又反照出生命的短暫。但真正的時間則只存在于個體的情感體驗中,這種時間是沒有規定性的某種獨特綿延,它的長度是心理感覺的長度,正如席勒在《審美書簡》中所言:“我們不再在時間中,而是時間以其無窮的連續在我們心中。”作為時間現象的本體,只有在情感體驗中才成為本體。人在對象化的情感客體即大自然或藝術作品中,觀照自己,體驗存在,肯定人生,此即家園,此即本體——人生和宇宙的終極意義。在這里,過去、現在、未來才真正融為一體而難以區分。在這里,情感即時間,時間即情感。人面臨死亡所感到的虛無(人生意義)在此才變為“有”。廢墟、古物、藝術作品均因此由“無”(它們本身毫無實用價值或意義)而成為“有”。中國傳統詩文中的“人生無常”感之所以是某種最高感受,正由于一切希望、憂愁、焦慮、恐怖、驚訝、失望、孤獨、喜悅等等均在此“人生無常”感前自慚形穢。②而卞詩則直指這一人生的本質。
詩的第一行,“水邊人想在巖上刻下幾行字跡”。“水”和“巖”第一次出現,并和詩題“水成巖”相聯系,繼而使詩歌由“水成巖”這一特定的物象(意義生成點),引申,聯想到人及人的歷史情感生成。
人總是在與對象的關系中認識自己。第二、三行,“大孩子見小孩子可愛,/問母親‘我從前也是這樣嗎?’”可以看出,正是 “小孩子”這一“他者”的出現,“大孩子”照見了自己的存在,在與“他者”的比照中,他找到了自身的缺陷。他看見因為時間的變化和作用:他已經變得遠離了“可愛”,失去了被欣賞的特點。這一發現,如烙鐵燙傷了他的心靈,他開始了對自己的不滿,并從此不得安寧。
小孩子的可愛,不過是天性的自由、活潑、單純、無邪,如春天的嫩芽兒富含生機。它成為人類最寶貴的經歷和記憶。然而,正處于童年的人自身是無法從理智上領悟童年無可比擬的價值和可愛的。“大孩子”在成長為大孩子的過程中,也必定經歷了童心、童貞、童趣失落的痛苦與無奈。面對著“小孩子”這一面明鏡,“小孩子”的可愛,引得“大孩子”或成年人時時反顧,正說明了所謂成長或成年,不過是以失去“可愛的”為代價。所以,當人們回憶童年往事時,總是滿懷溫馨又充滿惆悵。時間對于生命的剝蝕悄然無聲,往往使人在驀然回首中怦然心驚。
從本質上講,母親和孩子不過是排列在時間鏈條上先后的不同的環節。 “我從前也是這樣嗎?”看似“大孩子”的淺淺一問,卻關乎人生根本問題。這是人對自身的困惑與追問。這一問,使母親陷于同樣的困惑。由于年齡以及可能由此導致的經歷的復雜性,“母親”想起了更多更具體的生命中的深刻印痕和重要片斷。“母親想起了自己發黃的照片/堆在塵封的舊桌子抽屜里,/想起了一架的瑰艷/藏在窗前干癟的扁豆莢里”,母親想起了自己的從前,想起了自己的童稚、青年時代及其無可追尋的青春和幸福。這里“發黃的照片”,因為照片記錄的是某一階段的瞬息狀態,它一產生,就意味著過去,它的褪色發黃正是時光流逝的結果,這一意象被用于指稱業已遠去的早年時光。然而照片“堆在塵封的舊桌子抽屜里”。“堆”和“塵封”這兩個詞語,實在是大有深意存焉,必須引起高度重視。“堆”說明過去的照片是很多的。那么我們進一步提問: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照片呢?照片是用來對人生某一階段或某一有意味的場景、狀態作記錄的,所謂立此存照,以茲紀念。所以拍照,必有其值得紀念的地方和緣由。我們可以推想,“母親”之所以早年拍這么多照片,也是因為有“小孩子”可愛罷了,而且是極可愛的呢!然而,那些記載了“母親”童年歲月的照片被幾乎隨意的“堆”放著,而且是在一個“塵封的舊桌子抽屜里”,未有刻意的保存和精心的呵護。她不曾念念于自己的美好過去,也沒有沉迷于對往日的回憶與自戀中。對于生命中的最純美也是最脆弱的部分,母親“塵封”它,不輕易去觸摸它,讓它在時光的流逝里沉睡,而自己“不覺兩岸桃花已遠”③。這是中國特色的消解生命焦慮的心理模式。
然而那沉睡的記憶與失落的傷痛已經醒來。
可以想見,“母親”的思緒猶如閘門被轟然打開,生命的滄桑百感傾瀉而下。詩人在此卻沒有任其情感的野馬自由馳騁,而是顯示了他一貫的冷靜與節制。他讓“母親”溫柔地“想起了一架的瑰艷/藏在窗前干癟的扁豆莢里”的瑰艷,艷麗的鮮花,在此作為一個意象,象征著母親早年的美麗和她甜美而熱烈的愛情。 “一架的瑰艷”, 無疑是“母親”青春美貌豐收的愛情。只不過,這一切都已消失,為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所掩蓋,沖蝕,以致逐漸的趨于被忘卻。光陰似流水,又似雕刻刀,沖刷,形塑著每一個個體生命。時間就是那至高的造物,它一邊在毀滅,一邊在塑造。人的生命的悲劇是無可遁逃的。
生命被時光剝蝕,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過去”慢慢地在我們身邊堆積起來,越來越高,仿佛正在將我們圍起來,要將我們掩埋。在對現實的忍受中我們體驗著生的平庸與無聊,在對過去的反顧中咀嚼著生命曾有過的光華與溫馨。然而生命總是以現在來掩蓋過去,又以將來誘騙著我們繼續活下去。“干癟的扁豆莢”掩蓋了“一架瑰艷”,詩意與美被掩埋在庸常的生活之流中,幾近于無。但身心的印記畢竟是無法抹殺,在各種有意無意的鏡照或自我審視中,人們會發現自己的衰變,引發人生易老的無盡的感喟。“悲哀的種子!”“母親”這一近于判斷性的喟嘆,發自肺腑而近乎悲愴。隨著這一聲“悲哀的種子”,“母親”生命的一切歡欣委然在地。
“‘水哉,水哉!’沉思人嘆息”,“沉思人”是誰?與“水邊人”有何關系?羅伯特·伯寧(Robert Payne)編選的《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當代中國詩選·倫敦,1947)收入卞之琳自譯的《水成巖》時,“水邊人”“沉思人”皆譯為“the traveler”(旅人)。由此,為我們理解此詩指示了門徑。④
既然“沉思人”就是“水邊人”,則此時已從他所選取的兩組意象排列和咀嚼中解脫出來,回到現實。他再一次感受和體悟到現實生命在時間面前的無能為力,體會到時間的永恒。他看到了水,也許他還想到“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想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想到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想到……生命的變動不居,一切難以永恒。“水哉,水哉!”水邊人終止了靜思默想,喃喃自語,他有無盡的感慨,都濃縮在這簡單而深重的嘆息里。它似呼告,似挽留,又似無邊的失望。這里,眼前的“水”與抽象而具體的時間扭結在一起,融化成一片思想和情感的氤氳之氣。“古代人的情感像流水,/積下了層疊的悲哀。”/關于“水成巖”的知識再次發揮了作用。它使作者(也許就是那水邊人)對人類乃至宇宙人生的歷史進入了一個更為宏觀的關照,然而,他并不作純粹理性的說明,而是將所悟心得置諸具體形象。他悟得了亙古不變的悲劇之源。人,雖號稱為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仍不過是有限的物種之一,它逃不脫自然的法則。作為有思想、有情感的生物,至多不過是使生命的過程更具有意識,從而也更加具有悲劇性體驗。人類歷史,就是無數個體悲劇不斷上演的歷史,歷史的前行,就是悲哀與悲劇不斷積累的過程,就像水成巖是一點一點地形成,經過漫長的歲月,最后變得堅硬。
悲劇過于深刻,過于司空見慣,使它變得既不為人所關注,也使人原本善感的心靈麻木和堅硬,正如那冷硬的巖石。
誰把那悲劇的蓋子揭開? 那個“水邊人”“沉思者”或者“traveler”(旅人),在偶然洞見了宇宙生命的玄機之后,他得到了什么呢?
從結構上看,第一行“水邊人想在巖上刻下幾行字跡”,領起第二至第七行。第二行至第七行均為水邊人想刻下的內容:“大孩子”的疑問與其所引發的“母親”關于照片、瑰艷的回憶,母子兩人或驚訝,或感傷于自己的“發現” ,構成一個戲劇化的場景。第八行與第一行相呼應,淺淺的勾勒出“水邊人”或“沉思人”的深邃而善感的形象。第一行,他開始想象并尋找表達心中情思的意象。在接下來的具體形象(場景)的敘說后 ,他果斷地結束了“母親”的可能一發不可收拾的 “想起”,出之以“水哉,水哉”嘆息式的自語。著意強化“水” 的意象,引起讀者去思索傳統文化中“水”的特殊的意義。但詩歌若到此結束,似與詩題無涉,也易與傳統詩文用“水”表達時間雷同而顯得本詩無多少新意可言。因此,詩在最后兩行,明喻、暗喻并用,道破題旨,將全詩的感傷失落的意緒純化并升華到哲理的高度,展示了宇宙人生的普遍的、終極的意義,猶如高僧頓悟,使我們對人生具有透徹的本質的把握。我們未能看見情感的瀑布,因為卞詩人總是“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喜愛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晶,期待升華”⑤。正如有學者指出,卞之琳既無意把力量從生活的蜜汁里抽象出來,也就不可能陷入苦難的大澤。詩人根本就不想追問什么,他更愿意接受古典詩人“詩化人生”逍遙:“讓時間做水吧,睡榻作舟/仰臥艙中隨白云變換,/不知兩岸桃花已遠。”⑥
時間是永恒的,只有人、只有自我,只有自我的生命是剎那的、有限的。人在這個無限的時空結構中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感到自我的孤獨和寂寞。和孔子水邊的慨嘆,陳子昂登幽州臺的浩歌,蘇軾赤壁賦的感傷與曠達一樣,卞之琳的《水成巖》反映的是中國知識分子埋藏在內心深處的那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和寂寞感。但他們同時又不甘心承認人的存在是渺小的、瞬時即逝的,不能不為人的存在、自我的存在找到永恒性的證明,以擺脫在時間和空間面前所感到的孤獨和寂寞。他們努力尋求一種平衡,為生命找到一種理性的證明,一種足以平息內心焦慮的曠達,一種智性的從容和安詳。卞之琳所要表達的是:古人與今人,有生命的人和無生命的宇宙萬物,人生的得失,七情六欲……都不過是宇宙歷史運演的一種形式,一種過程罷了。我以為,這種指證是無力的,因為作為自然現象的天和地是不會從根本上消失的,而自我的生命卻是要從根本上消失的。理性上的說明,不足以消除內心深處的孤獨感和寂寞感,到底是意難平。
作者簡介: 任湘云(1969-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四川警察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學研究。
①《論語·子罕》。
②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頁。
③④卞之琳:《卞之琳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頁、第53頁。
⑤卞之琳:《雕蟲紀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
⑥李怡:《中西交融的理想和現實——論卞之琳詩歌的文化特征》,載《江海學刊》1997年第5期。